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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酒徒 -【盛唐煙雲】《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01 AM     標題: 酒徒 -【盛唐煙雲】《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22-1-16 10:13 PM 編輯

【小說書名】:盛唐煙雲

【小說作者】:酒徒

【作者簡介】:

【內容簡介】:

         
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
    生于斯,長于斯,五色石別無選擇。

    《盛唐煙雲》為酒徒隋唐三部曲的最後一部,這部書酒徒會在歷史解讀與人物設定上做諸多突破,希望大家會喜歡。


【小說封面】:[attach]67287520[/attach]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07 A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0:10 AM 編輯

第一卷 長安醉 第一章 秋聲 (一 上

    秋天的長安,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時刻。

    沿著朱雀大街兩側,楓樹的葉子由綠慢慢轉黃,又由黃慢慢轉紅。最後,那耀眼的紅色陡然一跳,于邊緣間再添一層薄薄的鎏金。整個城市登時就變得金碧輝煌,就像被罩在雲霞里般,如夢似幻。

    每年這個時刻,也是長安城最熱鬧的時刻。經歷了春的艱辛,夏的勞碌,人們終于盼到了收獲的季節。看見田間的,樹上的,還有店鋪里的營生一件件都變成沉甸甸的銅,白花花的銀,亮閃閃的金還有暖融融的絲帛,緊繃了大半年的神經迅速地放松了下來。長喘一口氣,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帶上最漂亮的峨冠,該出門登山的去登山,該串巷訪友的去訪友。該兌現春天時諾言的,則請了媒人,提著嶺南來的冰糖蜜餞,吳越來的薄紗輕羅,還有西域碎葉城來的白璧一雙,登上泰山老大人家的門去,好言求娶其女。

    那有女兒初長成的人家,卻恨不能買一個海商用的放大鏡在手,把求親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學問,以及家中祖孫三代查一個遍。稍有不合意,則拎起掃把,連媒人帶禮物一並掃將出去。至于自家女兒的哭泣哀求,尋死覓活,全然裝作聽不見。反正長安人的女兒不愁嫁,新昌里的客棧中,每年都有大把大把外地來的趕考書生,可以像蓮菜一樣任憑挑選。運氣好撈中一個未來的進士老爺,則蓬蓽生輝,黑門轉眼變朱門了。(注1

    那求親被拒的男子也不必沮喪。回頭到東市上走一遭,斗一會兒雞,賽幾場狗,轉眼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若是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因為斗雞賽狗的本領被皇親國戚看上,說不定就可以一飛沖天。這可是比讀書考進士還方便的捷徑,只要把家主伺候舒坦了,隨便放一任出來,就是上下流油的肥差。再走過從前傷心之所,則昂首而行,連目光都不曾做片刻停留。

    每年秋天,都有類似的一曲曲悲歌、歡歌被傳唱。歌中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徒留悵惘。歌外的人卻看得津津有味,把酒淺酌,且買一醉。從這個秋天唱到那個秋天,從貞觀唱到天寶,唱曲的人和聽曲子的人走馬燈般換了一波又一波,舊曲子膩了譜寫新調,舊詞厭了換填新詞,曲中的故事,卻始終未做多大改變。

    小侯爺王洵歪在勝業坊古寺巷的錦華樓上的一個臨街雅間里,閉著眼楮聽今年的新曲。錦華樓的頭牌白荇芷嗓音柔婉,琴師小萍兒的指法輕靈,但王小侯爺的心思,卻集中于右手指間的一縷柔膩之上。(注2

    輕攏,滿捻,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從好朋友宇來的新指法被他發揮得淋灕盡致。很快,白荇芷的嗓子里便無法唱出完整調子了。悄悄看了王洵一眼,她垂下修長的頸子,舌頭突然從口中吐出,在已經探入抹胸中的手背上迅速一舔。還在閉著眼楮享受的王洵就像被燙了般,猛然把手縮了回去。身子瞬間挺得筆直,將面前矮幾踫得歪了歪,各色果脯灑了滿地。

    “哈哈哈哈……”琴師小萍兒忍不住,站起身來,用牆壁。“小侯爺您真有意思,明明只有針尖大的膽子,卻非要學人家竊玉偷香!”

    “去,你懂什麼!”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撿起一個梅子,向小萍兒砸去。“我是怕自己練武之人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弄痛了你家……”

    說到一半,又被旁邊白荇芷眼楮里的微笑逼得心虛。把頭扭開,梗著脖頸補充道,“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你懂麼?自己覺得沒用多大力氣,有時候一不小心,連個石頭都能捏成粉……”

    話音未落,白荇芷立刻垂下頭,向自家抹胸下瞅了瞅,然後低聲發出一聲驚叫,捧著胸口蹲了下去。

    “真的給捏壞了!”王洵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跟琴師小萍兒斗嘴,轉過身去,一把將白荇芷抱在懷里。目光順著敞開的胸口還沒等往下查探,白荇芷已經笑吟吟地抬起頭來,婉轉送上兩片紅唇。

    “你這壞妮子…….”王洵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白荇芷給騙了,低下頭去,惡狠狠張開大口。屋子里立刻傳來一陣春天的呢喃,早已司空見慣了的琴師小萍兒搖搖頭,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跪坐下去,信手拂動琴弦。

    輕攏滿捻抹復挑。

    王洵王明允是錦華樓的貴客,這座樓台,有近半姐妹要靠著王明允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的關照過活。既然白姐姐和自己早晚要把身子給了人,還不如就便宜了王明允。至少他的家世,相貌,在錦華樓的客人中數一數二,並且為人又非常有擔當。雖然他的膽子小了些,還時不時露出幾分年少青澀。

    一曲尚未終了,相擁著的兩個人已經將身體分開。眼楮里分明充滿了對彼此的眷戀,目光卻漸漸恢復了明澈。

    “白姐姐,白姐姐……”王洵搔搔腦袋,臉色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白荇芷的嘴唇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嘗,每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關鍵時刻,卻無法更進一步。或者被白荇芷主動推開,或者因為琴師小萍兒在側,而自己意興闌珊。

    白荇芷早晚要破身,不給自己,也得給別人,這一點,王洵很清楚。小萍兒的命運就是給小姐和姑爺擦汗,暖床,侍寢,這點,王洵心里也很清楚。但是,多一個人在側,他就像被監視了般,興趣迅速退散下去。

    今天又是個淺嘗則止的結果。

    白荇芷眼楮里分明寫上了一絲幽怨,卻將細長白皙的手指伸過來,慢慢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說,我知道…….”

    “如果姐姐願意,待過了重陽,我就可以給姐姐贖身。”王洵的心髒立刻一痛,坐直身體,信誓旦旦地保證。

    白荇芷眼楮登時一亮,整個人看著就像一朵雨後初綻的夏荷。但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又把頭垂了下去,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嘆。

    “姐姐舍不得樓里的其他姐妹麼?”王洵被嘆息聲弄得懵懵懂懂,搔了搔腦袋,繼續問道。

    白荇芷輕輕搖頭,想說些什麼,又猶豫著,仿佛無法鼓起勇氣。

    倒是琴師小萍兒,在旁邊看著著急。“嗆郎”一聲,四弦一劃如裂帛,“這種風月之地,有什麼好留戀的。白姐姐怕是吃不準你將來會如何待她。是直接抬回你崇仁坊的大宅里去麼,還是另做安排?”

    “當然,當然……”王洵的額頭上漸漸冒出幾滴汗珠,木訥地重復了幾句,很是心虛地補充道︰“你們兩個也清楚,我家雲姨是什麼個脾氣。我托人在嗚珂巷新購了套宅院,不比崇仁坊那邊的宅院小多少……”

    “二郎別聽那妮子胡說!”白荇芷笑著打斷,信手撿起一粒梅子,塞進王洵的嘴巴。“青萍種在池塘里,早一日采,晚一日采,還不是由著二郎拿主意麼?我一個女人家,哪來的那麼多挑揀?只是樓中幾個新來的姐妹,曲子還唱不成句子。二郎且容我再逍遙一年,將她們好了,放心撒了手,從那往後,曲子便只唱給二郎一個人聽!”

    “姐姐這是…….”王洵炙熱的心頭被澆了一瓢冷水,楞了一下,笑容看起來有些僵。

    白荇芷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多說,幽幽一聲長嘆,慢慢走向窗前。外邊的楓葉紅得似火,秋風出過,飄飄蕩蕩舞動起來,卻不知道最後要落入誰家宅院。

    “姐姐也知道,我對姐姐一片真心。只是我家雲姨那關…….”王洵也幽幽嘆了口氣,站起來,跟過去攏住白荇芷的肩膀。“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不需太久,她畢竟是我的長輩……”

    “不過也是一個攀上高枝的喜鵲罷了。憑什麼容不下我們姐妹?”小萍兒氣得摔下瑤琴,瞪圓了眼楮喊道。

    “你懂什麼?”王洵這回突然轉了性,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小萍兒,“不要亂說話!從我記事兒時起,就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她現在雖然人老多事,脾氣也倔,但我不能沒有良心!”

    從來沒見過王洵發如此大的火,不但琴師小萍兒被嚇住了,他懷中的白荇芷身體也是一陣瑟縮。三人半晌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靜了好一會兒,白荇芷才第一個緩過神來,笑了笑,手指輕輕點在王洵的胸口,“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二郎發火呢!二郎別跟小萍兒一般見識,那妮子,被姐姐給慣壞了!”

    “我才懶得理他!”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反正,姐姐相信,我終歸不會負你就是了!”

    “相信,二郎說什麼姐姐會不相信呢?”白荇芷眼角含笑,柔荑輕輕在王洵胸口畫圈兒,“二郎能尊重你家姨娘,他日亦不會辜負我們姐妹。小萍兒她沒見過世面,才不懂得二郎的好!”

    “還是姐姐明白我!”王洵將懷中美人抱得更緊了些,心滿意足地說道。白荇芷的皮膚很光滑,抱在懷里又涼又軟。他胸口由于小時候被逼著練武,堅硬得如同石塊。只是石塊下的心髒此時卻“   ”地跳著,好像深處藏著一團火焰。

    感受著背後的心跳,白荇芷幽幽地嘆氣。被人抱在懷里的感覺真好,特別是這樣一個堅實的懷抱里,讓她一沉浸其中,就幾乎無法自拔。但無論背後傳來的強烈男子氣息如何令人迷醉,她都不得不盡力保持一絲清醒。

    風塵女子,就像窗外的紅葉,再絢麗,也只是短短一個秋天。如果不能把握機會落在一處好宅院內,也許就會被秋風吹進泥溝,漚成糞土。那樣的結局,她不敢接受。

    “哼!”受了委屈的小萍兒有冤難伸,用力跺了跺腳,弄出很大的動靜。

    看在懷中美人兒的面子上,王洵懶得理睬她。正在幽幽想著心事的白荇芷無暇理睬她。小萍兒的一番努力全部枉費,越發覺得自己是好心沒撈到好報,轉過身,“咚咚咚咚”跑下樓去。

    “這回終于清靜了!”王洵不怒而笑,輕輕用手轉過美人兒的身體。

    “二郎是不是早就想趕她走?”白荇芷笑著伸手,用力在王洵額頭上一點,“你啊,一肚子鬼心思全用到這上面了,也難怪雲姨天天嘮叨你!”

    “她懂什麼?都什麼年代了,還抱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不放?!”王洵笑著搖頭。想重溫一回剛才的迷醉,卻一時找不到合適切入點,目光閃動,眉頭忽皺忽舒。

    望著他那急不可待的青澀模樣,白荇芷輕輕搖頭。笑罷了,又將王洵的大手拉過來,慢慢蓋住自家的抹胸。有股溫柔的感覺立即從手掌一直傳到了心口,王洵低下頭去,滿足地閉上眼楮。

    二人的雙唇剛要踫在一起,窗外突然又傳來一陣噪雜的鑼鼓聲。緊跟著,又是一陣山洪般的喧囂。屋子里好不容易被塑造出來的氣氛瞬間被外邊的喧囂吵得蕩然無存。王洵抬起頭,憤怒地去拉窗子。卻看見一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從樓下走過,道路兩邊,丟來荷包香囊無數。

    白荇芷的注意力也被外邊的喧囂聲所吸引,重新轉過身子,從窗簾後探出半個腦袋向下張望。外邊看熱鬧的人群中,很快有幾個無賴少年看到了她,踮起腳尖,沖著窗子大吹口哨。但些許嘈雜根本無法傳到白荇芷耳朵里,一陣更大的鑼鼓聲傳來,壓住所有喧囂。

    喧天鑼鼓聲中,馬背上的人將身體挺得如旗槍般筆直。在隊伍的正前方,正中央,和隊伍側後,依次打著幾面不同的旗幟。其中,最大,最引人注意的一面之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字,高!

    “是高仙芝大將軍從西域凱旋,帶著部下向皇上獻俘來了!”王洵看了片刻,很不感興趣地說道。

    “走在前頭的那幾個好像都是四品將軍呢!看上去可真年青!”白荇芷臉色潮紅,眼楮里邊這一刻幾乎全是星星。

    “有什麼稀罕!那年正月長安城燈市走了水,至少燒死了二十個四品將軍!”王洵心里突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撇了下嘴,酸酸地回應。

    “你啊,這張嘴可真毒!”白荇芷一指頭戳將過來,“人家都是西域開疆拓土的廝殺漢,跟京城里那些銀樣蠟槍頭怎麼能往一起比?”

    “京城里怎麼了,怎麼就是銀樣蠟槍頭了?”王洵自己就是長安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僅僅靠著父母余蔭得到功名的貴冑,卻容不得別人當面奚落自己的同類,板起臉來,冷笑著追問。

    “冤家,又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白荇芷自覺說錯了話,趕緊想辦法補救。“二郎可不是銀樣蠟槍頭,二郎若是……”

    王洵笑了笑,張嘴將伸過來的手指咬了個正著。 “哎呀!”白荇芷手指吃痛,忍不住皺眉發出一聲尖叫。旋即,她的尖叫聲都被堵在嘴里,變成含混不清的“吃吃”聲。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銀樣蠟槍頭的厲害!哼哼……”王洵支支吾吾調笑,將白荇芷攔腰抱起來,順勢用胳膊關緊窗子,隔斷外邊的熱鬧。

    注1︰朱門。唐代百姓家大門顏色有嚴格等級區分。只有官職到達一定級別才能將大門塗成紅色。普通人家即便再有錢,也不可以將大門塗朱。

    注2︰勝業坊,古代長安煙花女子聚集處。崇仁坊,長安中央偏西,是貴冑們的聚居地之一。新昌里則為趕考書生聚集地。下文中的鳴珂巷是著名金屋藏嬌處。以上四處地址,唐代傳奇話本中曾有提及。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11 A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0:12 AM 編輯

第一章 秋聲 (一 下   


    鴛鴦枕,紅鸞帳,縷縷滿牙床。一點兒朱唇輕啟,兩只星目微張。滾燙,滾燙,叫一聲小冤家,你莫要忒地著慌……..。二人先還是嬉鬧,到了後來,心里都湧起了一團火,正欲“拼將一聲休,盡君一日歡”之際,樓下偏偏又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白荇芷的貼身婢女兼琴師小萍兒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小侯……”被屋子內的氣氛嚇得一愣,婢女小萍兒半只腳門里,半只腳門外,好不尷尬。

    王洵氣得火冒三丈,將懷中玉人丟在床上,轉身怒喝︰“沒人教過你規矩麼?整日毛手毛腳的四處亂竄。如是在我家里,早拉出去拿大棍子打死了!”

    “我……”小萍兒被他罵得兩眼通紅,含淚欲泣。王洵見了,愈發覺得心中不上不下的,好生難受。忍不住豎起眼楮,低聲呵斥道︰“哭什麼哭?除了哭跟添亂,你還會做什麼?”

    白荇芷先前本來已經準備付出所有了,情正濃處被人突然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因此見了小萍兒挨訓,也不幫腔。只是從床上支起半張臉來,望著王洵的脊梁骨發癡。

    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早已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命兒。所以也沒指望著嫁入別人家里做大婦,只想著當個一輩子受寵的愛妾,別再被人視作玩物到處轉手罷了。因而即便是注定要帶在身邊為丈夫暖床的丫鬟,也報有極高的期望,不想讓男方日後為了一個丫鬟而輕視自己。正恨鐵不成鋼之際,樓下突然又傳來甕聲甕氣的一嗓子吆喝,“二哥,二哥別怪萍兒姑娘。是我讓他去喊你的。你趕緊收拾收拾下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滾上來說,天還能塌了不成!”見有人替小萍兒出頭,王洵也不便再繼續較真。狠狠地朝門口瞪了兩眼,大聲命令。

    “那我可上去說了。不會驚擾了白姑娘吧!”樓下的粗嗓門又甕聲甕氣喊了一句,隨後三步兩步從樓梯口沖了上來。“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二哥。但弟兄們今天被人欺負慘了,二哥你如果不給我們出頭的話……”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了近前。白荇芷繞過王洵的脊背,皺著柳眉看去,只見來人左眼上罩著一個的大黑圈,右臉上留著兩個青疙瘩,鼻子口堵著團葛布,血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看樣子著實是被人打得不輕,難怪會跑到錦華樓來搬救兵。

    “到底是誰,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這般德行,王洵心頭的欲‧火登時消得干干淨淨,拉過把胡凳將對方按在上面,一邊從梳妝台旁抓過條面巾丟進水盆里,一邊憤怒地詢問。

    “一伙天殺的外鄉人。”黑眼圈接過王洵洗好的面巾,一邊擦拭臉上的污漬和血跡,一邊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趕緊去,再晚些,斗雞場子都得被他們給挑了!”

    “他敢!”王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信手扯過自己的大紅披風,“這里是長安,天子腳下,難到還沒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沒王法,我,西頭秦府的那兩個小公爺,還有北邊馬府的四少爺,全被他們給打了!我報二哥的字號出來,他們根本不當放屁!”黑眼圈緊跟著站起來,扯著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與王洵相差甚遠,總喜歡惹下些麻煩來,最後讓朋友替他擦。耐著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並沒打算多加干涉,這時見到王洵連事情詳細經過都不問清楚便準備替對方出頭,忍不住皺了下眉,低聲喊道︰“二郎這就去麼?宇文少爺的鼻子可正滴著血呢?”

    “沒事!”被稱做宇文少爺的黑眼圈漢子回過頭,沖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臉上的傷養好了,肯定在錦花樓擺上十桌子酒,當著大伙的面兒給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總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頭,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東市離這兒還有不短的距離,你鼻子還在流著血,騎在馬背上能不頭暈麼?況且你這麼遠跑來搬救兵,一來一回,需要不短時間。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兒的外鄉人恐怕也跑遠了吧!”

    “不暈,不暈。”宇文少爺連連擺手。“他們肯定會跑,但跑不了多遠。東市是咱們的地頭,咱們在明里暗里的眼線多著呢。”

    “既然他們跑不遠,何不讓官府抓了他們去打板子?在長安這片地頭上,宇文少爺還怕跟幾個外鄉人打官司麼?”白荇芷楞了楞,裝出了滿臉的單純無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爺被聞得直搓手。“咱們都是要臉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來便是。怎能隨隨便便驚動衙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說咱們是顧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仗著官場上的人脈熟,欺負他們這些外來戶!”

    被白荇芷這麼幾次三番地攔阻,王洵的火頭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幾個欺負別人的份兒,如今卻被人砸了場子,這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另外非常關鍵的一點是,雖然被尊稱為小侯爺,實際上他僅僅是個承襲了祖上余蔭的公子哥。前輩在高祖開國時用性命換回來的爵位一代代遞減,到了他頭上只是剩下個子爵帽子。拿著裝點門面可以,用來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親手將鬧事者抓住而是選擇報官的話,以長安縣令那個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二哥!”見王洵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宇文至拖長了聲音祈求。

    “你別著急,讓我想想!”一邊是美人關切的目光,一邊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舉棋不定︰“反正這會兒無論咱們怎麼趕,他們也都跑遠了。你別著急,先止了血。萍兒,你去打盆冷水來。白姐姐,麻煩你再給找幾條干淨的面巾。最好要那種長絨縑布做的。小五,你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這場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那伙外鄉人膽子再大,你沒主動招惹他,他也不敢去東市砸咱們的場子吧!”

    “二哥你可是沒看見,那伙外鄉人就是上門惹事來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過,只好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兒兩個幫忙處理傷口。“他們,哎呀,萍兒妹子,你輕點兒。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讓你去給我暖床!”

    一邊嘴上佔著兩個女人的便宜,他一邊斷斷續續描述事情經過。沖突的起因聽起來其實非常簡單,王洵、宇文至,還有幾個貴冑之後合本在東市開的“常樂坊”斗雞場,最近生意非常紅火。宇文至閑著沒事,又素來喜歡熱鬧,便日日在場子里跟人賭彩頭。誰料他今天運氣極差,一向用來鎮場子的大公雞“武威將軍”居然先贏後輸。作為東家之一,宇文至覺得顏面無光,便準備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勝關”斗雞場挪借個“安樂大將軍”來押陣。哪成想有個看熱鬧的外鄉人覺得莊家這樣做與事先定好的規矩不符,非要“常樂坊”斗雞場憑著自身的實力將霉莊一賠到底。看場子的伙計們見狀,便準備將外鄉人請到後邊“喝茶”。怎奈對方壓根兒不肯賞臉,反而借機鬧事,出翻在地。宇文至哪是個肯吃虧的主兒,立即跳出來替伙計們出頭。結果技不如人,也被外鄉漢子好一頓折辱。同在二樓雅間里邊觀戰的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見此,跳下樓來助拳。那外鄉漢子身邊立刻竄出了四、五個同伴,與胡公後人秦氏兄弟戰成了一團。高唐公後人馬方聞訊前來勸架,亦被幾個外鄉人當做詐賭的同黨打得鼻青臉腫。

    “今天這場子二哥如果不給兄弟們找回來,以後在東市口兒,咱們……”唯恐天下不亂,宇文至不斷添油加醋。

    “行了,你別說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將整張桌子拍散了架,茶壺,茶盞碎了滿地。假如宇文至一個人被打,今天這口氣也許他還能忍下。宇文至這小子平素到處惹事,吃點虧也好長長記性。可胡公府的秦家兩兄弟,高唐縣公府的馬四少爺,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里邊對王家的其他產業多有照應。如今在“常樂坊”斗雞場被幾個外鄉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這個斗雞場的大東家如果再藏起來不肯出頭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與幾個朋友再見面了!

    想到這層,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僕,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轉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們也得把場子找回來。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對手的話,咱們再尋他人出頭!”

    白荇芷還想再勸幾句,又怕在外人面前傷了王洵的面子,張了張嘴,把已經到唇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眼睜睜看著王洵下了樓,在貼身小廝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騎,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個身子來,低聲叮囑道︰“二郎,小心些,別給自己惹麻煩!”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過頭,沖她報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幾個外鄉人麼?還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頭再聽你譜的新曲!”

    說吧,輕輕一磕馬鐙。胯下棗紅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嘶叫。順著剛才官兵凱旋歸來走過的同一條街道,風馳電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家伙!”小萍兒還記恨剛才受到的委屈,望著王洵等人遠去的背影,氣呼呼地罵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時的確很麻煩!”白荇芷搖了搖頭,慢慢將窗子合攏。

    “姐姐還在護著他。要知道,對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軟。你越是心軟,他越不待見你。總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沒有外人在場,小萍兒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動個不停,“今個如果你再緊逼一步,說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總是替他著想,總是替他著想……”

    “小妮子,你懂什麼!”白荇芷一指頭戳過去,將小萍兒戳得捂著腦袋呼痛。“見過釣魚麼?不吃餌,你不能強往它嘴里塞。時刻要懂得拉拉線,讓他總在吃得著,吃不著之間。它自然就上鉤了!”

    “就怕是吞了餌,哧溜一聲游走。讓你空落一個鉤!”小萍兒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聲嘟囔。

    “你這妮子!”白荇芷搖搖頭,慢慢坐回了床邊,用手揉搓自己滾燙的面頰。自己真的差點只剩個空魚鉤麼?她有些茫然。自己怎麼今天突然就想在沒有任何保證的情況下把一切交給他?她也不清楚。只覺得冥冥中有很多謎團,在等著自己慢慢去猜。也許只是幾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許,稍一遲疑,誤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13 AM

第一章 秋聲 (二 上

    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為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著五名健僕,從人群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干淨,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著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斗雞場門口。看到里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伙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著當柴火燒的麼?趕緊砍下來才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盡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伙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群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著你等!”明知道不是伙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家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家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 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伙計主動替他回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著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凶!”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回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里干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伙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伙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著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台樓閣多為達官顯貴們消閑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冑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游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于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著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麼。這長安城里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聽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伙外鄉客並不著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家伙側過頭,沖著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著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個中年人瀟灑地轉過身,沖著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聽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褲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干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著吩咐,“終于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僕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伙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借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著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大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斗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游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注1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眾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伙游曲江歸來的閑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采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仿佛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灑。(注2

    這套恰當的戰術為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贊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拼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為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為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著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采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為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為脫臼在床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借著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著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斗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楮,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于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為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發出“ ”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只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眾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為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拼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里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凶”,提著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著白銅的馬車沖著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里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沖下大路,拖著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踫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燻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里邊坐著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里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著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著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里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為可以借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楮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著!”。缽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著,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著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吁!”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著他又前沖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里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眾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里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里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煙閣,唐太宗李世民紀念身邊功臣之所。上面畫了二十個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間卻認為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長期置身軍旅,屬于文武雙全之列,不能算作書生。

    注2︰漢尺,一尺相當于現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15 AM

第一章 秋聲 (二 下

    “老雷,還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後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聽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沖車廂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里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里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只眼楮細看,天,這哪里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踫掉跟汗毛,大伙恐怕都得在監牢里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里的女人鼻孔里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號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里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麼?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系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褲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干,嗓子發緊,肚子里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湧。再看宇文至,眼楮里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仿佛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愣,靈台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只瓖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只。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麼?”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里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盡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臥室里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沖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里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里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里,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 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聽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說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干什麼?嚇壞了人怎麼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里,別在這里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里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嫵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湧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家伙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復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後,連同馬車一並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麼?”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破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干什麼?架打完了麼?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麼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地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沖突的起因,見大伙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台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兒什麼關系?”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麼。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沖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聽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凶賊三千里的大俠雷萬春?”聽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斗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贊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只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麼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說罷,不看其余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聽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麼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伙去城里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 產業,大伙去了那里,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游俠中的影響力,不亞于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伙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斗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里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伙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麼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聽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系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麼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復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麼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聽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里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麼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塗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伙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麼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麼?我老雷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干完呢,誰料先在半路踫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麼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家伙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伙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牆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斗雞場里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0:16 AM

第一章 秋聲 (三 上

    王洵力大,宇文至掙扎了幾下徒勞無功,便放棄了抵抗,急頭白臉地喊道︰“別,別鬧了。勒得慌!趕緊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氣了!”

    “認識你這麼多年,我還真沒見過你生氣是什麼樣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氣,將宇文至拎到自己身邊。,冷笑著松開手指,然後胳膊一搭,將對方緊緊地摟在腋下。

    “下人們都在呢,二哥,你給我留點臉行不?”宇文至無可奈何,低著頭求肯。

    “都滾遠點,沒看見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麼?一旦走漏了風聲,就唯你等試問!”王洵雙眼圓睜,半真半假地沖著愣在一旁的僕人們命令。宇文家的僕人和王家的僕人都是一起廝混熟了的,知道兩位家主是總角之交,不可能說翻臉就翻臉。因此也不敢懷疑王洵的話,答應一聲,轉眼散了個干淨。

    “行了,下人們都走遠了。這回,你宇文公子該給我個交代了吧。”斥退了兩家的健僕,王洵松開宇文至,卻跟對方始終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上,讓其欲溜無門。

    “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宇文至四下看了看,發覺今天的確沒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釋,“咱們常樂坊今天走背運,鎮場子的大將軍……”

    “呸!”王洵笑著向地上猛啐,“那李白雖然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名頭也是響當當的。俗話說玉石不會主動踫瓦片兒,為了幾個小錢兒,他就砸了你的場子?你這番話說出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我以外,還能騙得了誰?”

    “不是,不是趕巧麼?人輸錢輸急了眼,誰還在乎這些許名聲!”宇文至支支吾吾,繼續狡辯。猛然見王洵的笑容開始發冷,立刻舉起手來,大聲喊道,“我說,我說,是我沒眼力架,見他們都是外鄉來的土老帽,就命令伙計想辦法敲他們一筆。誰料做事的伙計不仔細……”

    “然後你們就被抓了個正著?然後就拒不認錯,準備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領子,氣急敗壞地數落,“你可真長出息了你。為了贏幾吊買棺材錢,連臉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說我設局詐賭,我還以為他是信口雌黃呢,原來是你被人當場捉了髒!”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麼毒。況且,況且他一邊贏著咱們的錢,嘴里卻一邊嘀嘀咕咕,說這是雕蟲小技,卻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遺害無窮。我嫌他太囂張了,才想好好給他個教訓!”

    “我看最該教訓的人是你!”盡管心里對宇文至的話還有所懷疑,王洵依舊決定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畢竟沒惹出什麼太大的麻煩來,況且李白這個人名氣雖然響亮,在長安官場上卻不甚吃得開。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著為了區區一個他而跟好朋友鬧得生分。

    “我已經被教訓了,你看我被他打的。”從王洵的說話語氣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蒙混過關,指指烏青的眼眶,低聲訴苦。

    “活該!”王洵有些恨鐵不成鋼,“誰叫你沒有賭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現行!今天常樂坊所有損失,都要從你年終的分紅中扣出來。日後那姓高的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所有湯藥錢,也由你自己一個人擔著!休想再讓我跟你一起出,我沒這種滿嘴跑舌頭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幾口子,就等著那點兒分紅過年呢!”宇文至一聽大急,立刻跳著腳抗議。

    “你家在渭水河邊,還有四百畝地呢吧?!別跟我說今年莊子上又鬧了災,顆粒無收!”王洵把嘴一撇,毫不客氣地拆穿。

    “可不是麼?今年夏天雨下得太足,渭河漲水,沖垮了很多屋子。我這個人你也知道,一向心軟,看不得莊戶們沒地方容身,就…….”宇文至苦著臉,順著桿子向上爬。

    “滾你個一向心軟的宇文大少吧!”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輕飄飄推出老遠,“你要是心軟,天底下就沒有惡霸了。滾,今天別讓我再看見你!”

    說罷,不再理會宇文至的哀求,跳上坐騎,打道回府。

    雖然把話全說開了,但無端被知交好友騙去當打手,他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也沒心思再去招惹白荇芷,帶著幾名貼身健僕,徑直往自己家里趕。

    此際時令已經到了仲秋,天色暗得很快。待一行人來到崇仁坊的祖宅,各家各戶的門前已經掛起了燈籠。明晃晃的一顆挨一顆,五顏六色,把天空中星斗的光輝都給比了下去。

    王家的祖宅只有五進,規模在崇仁坊這一帶不算太大,但勝在歷史悠久,風水吉利。據說此宅乃北周初年所建。後來經歷周隋相代,又經歷隋祚唐承,到了高祖武德年間,被王洵的曾祖父王薔給買下,一直傳承至今。(注1

    也許是在隋末殺人太多的緣故,王家的人丁一直很單薄。所以也沒人跟王洵的祖父和父親提出分家要求。而王洵的祖父和父親又都是知足常樂的性格,這麼多年來,爵位只降不升,故而也找不到機會光大門楣。不過這樣也使得王家躲開了“永昌”、“天授”和“景雲”年間那些錯綜復雜的站隊,始終得以平安。不像崇仁坊內的程家、許家和高家,如今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主人,只有房梁上的燕子年年如故。(注2

    到了開元末年,王洵的父親子稚公終于意識到,朝廷又恢復正常了。自己的家門如果再不出一匹麒麟,恐怕到了曾孫那輩兒,就要重新成為庶民。所以才高薪聘請名士,來王家指導兒子成材。怎奈王子稚本身就是個不拘小節之輩,所交的朋友當然更是一個比一個放任不羈。因此在教導王洵之時,也是低標準,寬要求。故而王洵從小到大書沒少念,名師也沒少拜,卻學出來一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伙同一群貴冑子弟稱雄東西兩市,卻沒半分本領可以賣給帝王家。

    好在此刻天下承平已久,很多高祖在立國之初定下來的老規矩,官府執行起來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王洵頭上雖然只剩下了個子爵的帽子,家中的田產卻膨脹到了其曾祖在世時的好幾倍。借著父親生前打下的好人脈,他還跟胡國公秦叔寶的後人秦國楨,秦國用兩兄弟、郢國公宇文士及的後人宇文至,高唐縣公馬周的後人馬方等,合伙開了常樂坊,百勝關兩家京師中赫赫有名的斗雞場。此外,東市上的臨風樓,錦繡軒,寶昌源,等若干生意興隆的酒樓,綢緞鋪和典當行,幕後的主人也是王家。

    守著這些幾輩子揮霍不完的田產和店鋪,王洵的小日子就過得甭提有多滋潤了。賣地方官員一個情面,所有店鋪他從不親自去巡視,每隔一段時間,都有掌櫃的上門交代最近的具體經營狀況。他父親的小妾雲姨本身就是商戶人家的長女,天生一雙可以明察秋毫的慧眼,因此王洵的父親雖然已經去世了四、五年,王家的生意卻是越來越紅火。

    每年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雲姨賺進來,又流水般經王洵的手撒出去。王洵王明允在長安城內可謂混得風生水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無緣步入仕途。雲姨掌管家業時,借助其父親遺留下來的人脈,給他安排了好多閑差。都被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給混丟了。如今換了他親自管家,更是不求上進,壓根不想往仕途上走。害得雲姨天天追在他身邊念叨,說自己沒完成王洵父親的囑托,愧對王家列祖烈宗。

    今天王洵回家比往常早,雲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錯過。隨便找了個由頭,眼巴巴地趕過來跟王洵一道吃晚飯。米沒咽下去幾粒,嘴巴張開了卻再沒停下。從王洵父親子稚公當年在世時如何望子成龍,一直說到王洵曾祖相如公如何艱難創業。好在王洵的曾祖王薔王相如出身實在是寒微得很,往上代只能追溯到生父趕腳苦力王三柱和祖父莊稼漢王五斤,否則,這家史的話題說到後半夜也甭想完。

    王洵今天心情本來就差,起先還能強打著精神聽雲姨痛陳家史。到後來,好不容易把王家的歷史復習了完整的一遍,偏偏雲姨還不肯放過他,話題一轉,又扯起同一坊子里隔牆牛家那個中了進士的大公子,年青青地外放了刺史如何風光來。這下,王洵可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朝廷的差事,哪就那麼好做的?那牛家的宅院,我記得當年是姓程的吧。程叔祖身為大將軍,手握重兵,天後還不是一道聖旨,就把他給砍了腦袋?程家人坐牢的坐牢,逃走的逃走,偌大家族轉眼樹倒猢猻散。早知如此,他當年何苦那麼賣力替皇家玩命?”

    程、王兩家本為世交。當年程家的第一任家主名振公和王家的第一任家主相如公乃刎頸之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到了二人的兒子這輩兒,就因為一家蒸蒸日上,一家不思進取而疏遠了。但是到了最後,不思進取的王家依舊住在崇仁坊,錦衣玉食。程名振的家族卻因為其子大將軍程務挺站錯了隊,在武則天當政時煙消雲散。

    這個血淋淋的事實,雖然隔得年代稍遠了些,雲姨卻無法否認。楞了一下,強笑著辯解“哪就那麼危險了?如今聖上又不是當年的天後,心里一直懷著慈悲。自從他即位以來,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那是把該殺的人都殺干淨了。皇上要是心軟,當年早就被太平公主給剁了!況且皇上他老人家雖然不愛殺人,當朝李中書可是有名的三眼馬蜂,人都說他嘴里抹著蜜,肚子里藏著根針。凡是得罪了他的人,能立刻死掉,都是上好的結局!”

    住在崇仁坊的人家,消息都比較靈通。雲姨平素跟一群女眷交往,少不了聽人說些官場軼事。中書令李林甫獨佔相位十數年,所有政敵都被他逼得痛不欲生。因為其年老眼花,看東西需要舉著個水晶磨制的鏡子,因為落了個三眼馬蜂的綽號。可女眷們也就是跟非常熟悉的人私下里叫一叫這個綽號洩憤,誰也不敢大聲。唯恐萬一傳到李林甫耳朵里,自家男人轉眼就身敗名裂!

    “可,可你現在只是個子爵。若不立些實實在在的功勞,下一代就只是個縣男。若是朝廷哪天突然清查地產…….”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什麼時候輪得到我?您沒見連當年力主清查地產的馬老公爺,他家的田地如今都在千頃之上了麼?”真的認真起來,王洵嘴巴遠比雲姨好使。旁征博引,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

    “你阿爺當年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得替他將你培養成才…….”說王洵不過,雲姨就又祭起了殺手 。提起王洵依舊故去多年的父親,她自己又忍不住心里淒涼,眼楮一紅,愣愣地落下幾滴淚來。

    雖然對方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畢竟盡了母親之職,將自己撫養長大。王洵不忍看著雲姨難過,只好笑了笑,低聲服軟,“我今年不是才十七歲麼?即便出去做事,誰能把我真當個大人看?況且京師里像我這樣的勛貴子弟,少說也有兩三千,如果沒點兒真本事,怎麼可能有機會脫穎而出?有心從軍,我舍不得這個家。可去考進士呢,我又不擅長舞文弄墨。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在您的指點下,把家業變得更大。然後再花大價錢尋個皇上身邊的門路,哪怕是做個宮廷侍衛,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晃悠,也比從底層一級級向上爬來的快!”

    “話雖然是這麼個理兒,可門路在哪啊?”見王洵不再一味地跟自己頂嘴,雲姨也慢慢地收住了眼淚。“這也都怪我。當年你阿爺在世時,不嫌我出身低,走到哪都把我帶在身邊,讓我認識了好多誥命夫人。可我總是覺得跟她們說不到一起去,不願意主動往一起湊。這麼長時間沒來往,用到時再想求人家幫忙,關系卻已經遠了!”

    “那些人。吃塊冰糖都要炫耀三四天,有什麼好交往的!”不想讓雲姨一味地往她自己身上攬責任,王洵笑著奚落。

    “人家未必有錢,可是手中的權力,隨時都可以換成錢啊!”雲姨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咱家倒是有的是錢,可想找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不急,不急,慢慢就有了!”王洵笑了笑,裝作對未來充滿信心,“您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誰?這個人將來肯定是有前途的!”

    “除了宇文家那個不爭氣的,你還能認識誰來!”提起王洵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雲姨就覺得牙根癢癢。

    “這回您可是真猜錯了。我認識一個正經八本的三鼎甲!”為了哄雲姨高興,王洵只得把張巡搬出來做擋箭牌。“小張探花,您還記得不?當年外放前,曾經到咱們家拜會過的那個?”(注3

    “小張探花?”正如王洵所料,雲姨臉上立刻多雲轉晴,“他回京師了?怎麼沒來家里。說起當年,雖然那時你年紀尚小,我又是女流之輩,沒幫上他的什麼忙。但畢竟指點了他一條明路。否則,恐怕他提著豬頭,也找不到收禮的廟門口!”

    “他剛剛到。本來說要登門拜謝您老當年提點之恩的,我看他實在趕路趕的辛苦,就婉拒了。怕他多心,所以我約了後天在臨風樓給他洗塵。同時還請了李白和高適作陪!”下午時還覺得李白無足輕重,此刻為了哄長輩高興,王洵又迫不及待地將兩個新結識的才俊搬了出來。

    若說此時整個長安,也許有人會不知道京兆尹是哪位。但不知道李白的人,還真難找。聽聞王洵終于肯結交幾個名聲赫赫的當世才子,而不是一味地斗雞走犬為樂,雲姨的心里頭立刻樂開了花。輕輕揉了揉眼楮,笑著說道︰“那敢情好。多認識幾個知道上進的人,日後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咱不求他們能幫上什麼大忙,但誰家沒有個一時應付不過來的大事兒小事兒呢!到了那時,你就知道我平時嘮叨你的,都是些正理兒了!”

    “知道了——!”王洵拖長了聲音回應。“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明天我就去西市買書,從頭開始讀,爭取也考個探花郎當當還不成麼?”

    “貧嘴!”雲姨笑著啐道,“我知道你又不耐煩了。好了,我不叨叨你了。天色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微笑著起身出門,心里頭由衷地因為王洵知道“上進”而高興,腳步居然比吃飯前利落了許多。

    注1︰五進,即縱向五重院落。

    注2︰永昌、天授是武則天的年號。景雲是睿宗第二次登基的年號。

    注3︰三鼎甲,即進士考試前三名。探花一詞,亦起源于唐朝。史料記載,“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罰。”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1:52 AM

第一章 秋聲 (三 下

    好不容易對付走了雲姨,王洵也感覺有些倦了。叫過一直在門口伺候著的婢女,命其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然後自己也踱回臥室安歇。

    雖然自幼失去了親生母親,王洵在生活上卻沒有被雲姨苛待過。凡是大戶人家嫡子應該享受到的待遇,他半點都不比別人少。包括通房丫頭紫蘿,也是從八歲起便貼身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待主人剛滿十四歲,即被教習嬤嬤拉出去單獨面授機宜。回來後雖然羞得面紅耳赤,卻大著膽子,把男人家應有的啟蒙,都跟王洵兩個手把手地摸索了個遍。

    三年多的光景下來,主僕二人不能說水乳(交融,彼此之間卻已經熟悉到了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任何細微變化的地步。王洵今天原本肚腹間憋了一股子邪火,但抱起紫蘿的那一剎那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虢國夫人那魅惑的身影。縴得衷,雲髻峨峨,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偏偏紫蘿自幼受到的是正統教導,發不出那種粉膩酥融的聲音。因此便有些意興闌珊,只是草草地應了個景,就轉身睡下。

    紫蘿慢慢地爬起來,披上衣服,喚伺候在外間屋的灑掃小婢雪煙打來溫水,先仔仔細細地將王洵的身體某部分擦拭了一遍,然後將水交給雪煙端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發呆。

    “你不困麼?”王洵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發覺今晚的床榻比以往空了許多,睜開半只眼楮朝光亮處望了望,喃喃地追問。

    “不困。爺先睡吧。奴家這就把蠟燭吹了!”紫蘿回過頭,愛憐地看了一眼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幽幽地回應。

    “怎麼了?”從小一起長到這麼大,即便是只貓兒,也會養出感情來。王洵隱隱覺得紫蘿今天的表現有點兒不對勁兒,把眼皮睜得略大了些,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是紫蘿自己犯糊塗。不該打擾了爺休息”紫蘿輕輕搖了搖頭,用扇子扇滅蠟燭,然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悉悉索索地爬,躺在王洵身邊,一動不動。

    “你這丫頭,誰欺負你了?”王洵心里有些疼,伸開胳膊,攬住對方僵硬的身體。在夜風中吹了這麼久,紫蘿的身體已經涼得像塊玉。剛一接觸,便有股冰冰的滋味順著皮膚緩緩滲進了王洵的心里頭。

    “在這個院子里,眼下誰敢欺負我?”紫蘿的鼻孔有些堵,抽了抽,低聲回應。

    “那你怎麼了?”王洵伸手去摸對方的額頭,手指間卻接觸到了一片濕漉漉的東西。翻過身,借著月光看向對方的面孔。

    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片汪洋。“真的沒什麼,爺,睡吧!是紫蘿自己發傻!”躲避不及,紫蘿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惶恐,索性伸開雙臂,緊緊抱住王洵的身體,仿佛一松手,便要一無所有般。

    “你這倔丫頭!”王洵笑了笑,仰面朝天躺下來,將紫蘿抱在胸前,慢慢捂熱。“有什麼事情就說麼?從小到大,我幾時難為過你來?即便我答應了你的事情一時做不到,家中還有雲姨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也會想方設法幫你的忙!”

    “真的沒什麼?少爺已經待我夠好了!”王洵越是溫言撫慰,紫蘿的眼淚越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猜不出少女的心思,王洵只好用一只胳膊抱住她,騰出另外一只手,像摸小貓一樣在她背後慢慢拂拭。

    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屢試不爽。撫摸了一會兒,紫蘿果然像只小貓般平靜下來。卻賴著不肯睡下,半個身子繼續粘在王洵胸口,用耳朵聽他的心跳。

    王洵自幼喪母,庶母雲姨雖然對他照顧得很仔細,畢竟隔了一層關系,不能像親娘那般無微不至。所以對于陪伴著自己一道長大的紫蘿,他用情很深,很雜。瞪著眼楮看對方淘了好會氣,才又伸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笑著說道︰“聽夠了沒,聽夠了就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可被你給壓扁了!”

    “噯!”紫羅調皮地伸了一下小香舌,然後灰溜溜地滾下來,在王洵腋下縮成一個小團。

    “看你這樣子!”王洵笑著罵了一句,然後側過身,輕嗅對方的頭發,“這會兒可以說了吧?你再不說,我可真要睡了!”

    “真的沒什麼?是奴家自己犯傻了。”紫蘿訕訕地笑了笑,把身子團得更緊。片刻之後,她卻又趕在王洵被倦意重新帶入夢鄉之前,探起腦袋,怯怯地追問道︰“少爺,奴是不是已經老了!”

    “老個屁!你只比我大兩歲,你現在就老了,那我怎麼算?”王洵終于猜出幾分紫羅今晚舉止異常的原因了,伸手在她上拍了一記,笑著罵道。

    “啊!”紫蘿被拍得低聲驚呼,卻不肯躲開,身子繼續膏藥般往前貼,“奴家怎能跟爺比。爺是男子漢,即便七十歲,也能挽得了三石強弓,一頓吃一斗米。奴家卻是枝頭桃花,即便絢麗,也只有剎那間的光景。”

    “哪學的這些污七八糟。”王洵氣得又拍了對方一巴掌,下手卻愈發地輕柔。“那都是某些人吃飽飯後無病,豈能當得了真。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著雪煙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麼從南洋泊來的稀罕貨,給自己買幾件,也替我買幾件來孝敬雲姨!”

    “廣州的商人說,海船要一年才往返一次。”提起逛街,紫蘿的眼楮立刻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復了黯淡。(注1

    “廣州的海船走了。西域那邊,總會有胡商來吧?”王洵打了個哈欠,笑著提議。

    “那邊賣的珠寶玉器全都以份量取勝,做工粗糙得很!”對于西域來的貴重之物,紫蘿很是看不上眼。這些年大唐四海升平,工匠們有的是時間琢磨新鮮玩意。做出來的的簪環墜玨巧奪天工,比胡商運送來的那些高出好幾個檔次。如今也就是某些爆發戶,還會買那些胡人做的飾品。真正在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誰要是帶一塊西域來的金土坷垃出門,都不好意思踫見熟人。

    “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反正我的錢箱子鑰匙在你手里,想買什麼,你自己決定好了!”王洵又打了個哈欠,很無奈地說道。

    “爺!”盡管知道他已經很困了,紫蘿還是大著膽子支撐起頭,癡癡望著他的眼楮,“雪煙也不小了,爺改天把她收了房吧!”

    “我看你這妮子是真討打了!”王洵伸手將她重新按倒,臉對著臉教訓,“居然吃起雪煙的飛醋來!她才跟了我幾年?連我早晨喜歡吃什麼點心都不清楚,還能爬到你頭上去?!”

    “奴家不是嫉妒。奴家真的覺得自己不該太貪心了!”紫蘿掙扎了幾下,無法掙脫王洵的大手,強笑著表白。“與其讓爺不能盡興,還不如換個人來伺候爺。也省得哪天把爺真的惹煩了,把我趕出府去,這輩子都懶得再理!”

    “死丫頭,原來小心眼藏在這呢!”王洵終于恍然大悟,伸出巴掌,狠狠賞了對方兩記。“這兩下是讓你長個記性,免得以後再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你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這輩子也甭想從爺的掌心逃出去!”

    雖然被打得火燒火燎,紫蘿的心里卻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滿足來。縮著身子朝王洵的腋下又蹭了兩蹭,抬起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問道︰“那,那爺今晚怎麼.......”

    問到一半兒,已經羞得臉紅到脖子根兒,把頭迅速縮進被子里,再也不肯探出來。

    “你這妮子!”王洵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不止。當著這麼一個敏感的小人兒的面兒,他自然不能說剛才時想著別的女人,搖了搖頭,低聲補充︰“爺今天遇到了些麻煩事情,所以就有點兒心不在焉!斷不是厭倦了你。即便你將來老了,我也不會趕你走。就像我阿爺對待雲姨那樣,這個家,永遠會給你留個位置!”

    聞聽此言,紫蘿心里瞬間一熱。命運讓她生在貧賤之家,這輩子身若浮萍。她卻不想被別人用過了就丟棄,像秋萍般在污泥中爛掉。所以能真心實意為王洵付出,同時也竭盡全力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不是已經膩煩了自己,其他事情就都好解決。想到這層,紫蘿把忐忑的心情先收起來,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認認真真的替王洵謀劃,“是不是在白姐姐那兒受了制?爺不要為她心煩。依婢子看,她也就是待價而沽。您狠狠心晾上他幾天,我想她肯定主動派人上門討饒!”

    “去你的,這種事情,你別跟著摻和!”王洵氣得直搖頭,笑著申斥。

    “還有一個辦法。爺要是想快一些得手。不妨就先讓讓她,無論什麼要求都答應下來。反正只要轎子進了王家的門,怎麼炮制她,還不是爺說了算?”見自己的謀劃沒被采納,紫蘿的眼楮轉了轉,很快又獻上了另外一條妙計。

    “我看出來了。今晚最該被炮制的人是你!”王洵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去,在紫蘿腋下狠狠抓了幾把。直到對方連連討饒了,才收起笑容,很無奈地說道︰“不關白小姐的事情,你別跟著瞎摻和了。我今天稀里糊塗地跟人打了一架,現在想起來還很後悔!”

    “爺傷到了?”紫蘿嚇了一跳,趕緊翻身去點蠟燭。

    “老實躺著吧你!沒傷到半根寒毛!”王洵一把將其按住,低聲制止。“我的本領,你又不是沒看見過!”

    “那爺把人打傷了?”借著月光,紫蘿的明亮的眼楮圍著王洵上下亂掃。確信對方的確沒受傷,才徹底送了口氣,低聲安慰道︰“打傷了也不要緊,大不了,咱們多賠些錢唄!想那長安縣令,也不會為了這點兒小事找上門來!”

    “也沒傷到人!”王洵輕輕嘆了口氣,“我是因為宇文小子故意騙我,心里有點兒堵得慌。他如果真需要我幫忙打架,直說便是。何必弄這種下作手段?”

    “宇文家那小子?”紫蘿的提起此人就滿臉不屑,“那小子也太壞了,怎麼連少爺你都騙?對方很難惹麼?所以他才怕你不肯幫忙?”

    “怪就怪在這兒?按說,那李白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在皇上眼楮里,地位恐怕和賈老大差不多。”王洵又搖了搖頭,反正已經被折騰得沒了倦意,索性把事情經過詳細將給紫蘿聽,只是隱去了馬車的主人名姓及自己剎那間驚艷的失態模樣。

    賈老大又名賈昌,是長安城斗雞界的前輩。從十三歲起,就已經開始執掌斗雞界的牛耳。此人能將三百只斗雞組織起來,像一支軍隊那樣按照號令指揮進退。因此被皇帝招到身邊,專門掌管宮廷斗雞的訓練和比賽。

    李白在二十出頭便名滿天下,卻因為性子高傲,一直得不到貴人相助,直到四十二歲才被賀知章大人引薦入朝。雖然皇帝陛下也非常欣賞他的才華,但實際上卻把他當做一個隨時能給大內提供歌詞的弄臣,地位與賈昌等人等同,根本不肯委以重任。

    這背後的種種隱情,王家一個通房丫頭紫蘿當然不會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會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會不會惹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麻煩。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測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職在身,估計不會主動到常樂坊砸場子。宇文至那小子雖然喜歡招惹是非,賭品卻向來不錯。應該不是因為輸錢輸急了,才耍詐騙人。我估計,他跟李白早就有什麼過節,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頭!”

    到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沒想明白,被紫蘿隨便幾句話,就給把那層迷霧給戳破了。宇文至主動啟釁招惹李白,並非因為輸錢輸急了眼。而是他想借機收拾一下李白,讓對方栽個大跟頭。可他書都沒讀過幾本,跟李白這個大詩人能有什麼過節呢?莫非他背後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個人又是誰,到底花了多大價錢,讓他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里越不踏實。支起腦袋,想再跟紫蘿商量幾句,卻發現身邊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鼻孔中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注1︰廣州在唐代已經開港。史載其城中客商雲集,繁華冠絕東南。但後來因為黃巢之亂而毀。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1:53 A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1:58 AM 編輯

第一章 秋聲 (四 上

    猩紅色的蠟燭,淡粉色的羅帳。薄薄的煙羅後,沉睡中的美人緩緩張開星眸,發出一聲慵懶的。

    “夫人醒了?”正縮卷在床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聽見聲,雀躍著站起來,端起溫在羊毛子里的蓮子羹,輕手輕腳捧到初醒美人的案頭。

    “嗯!”虢國夫人又發出一聲低吟,抬起半個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幾口蓮子羹。然後緩緩伸了個懶腰,嘆息般問道︰“什麼時辰了?香吟,秦家那兩個孩子走了麼?”

    雖然已經三十出頭,她的皮膚卻比身邊十六歲的婢女香吟的還要細膩。也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也許是習慣使然,不經意間,大半個胸脯已經露出了被子,兩點殷紅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傲然相望。

    這風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會目眩神搖。被喚作香吟的婢女將半空的磁碗放在床邊,緩緩低下頭,用面孔貼上虢國夫人的手臂,“已經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兩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見夫人不勝酒力,就尋了個借口,主動告辭了。倒是夫人,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輕輕蹭了蹭,低聲回應。嗓音帶著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沙啞,令不遠處的燭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國夫人一巴掌打過去,將小婢女輕飄飄拍出老遠。“別在這里煩人,幫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來。要大食商人上次販來的那件。還有相應的簪環,妝盒,一並拿了過來!”

    “要那套大食人的裝束麼?”婢女香吟閃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離外,眉頭輕蹙,“這會兒可不比夏天時候。半夜風涼。那套衣服除了兩片羊皮就是一堆銀飾,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東西就喜歡這一口,能有什麼辦法?”虢國夫人收起臉上的嫵媚,眉宇之間竟然露出一抹無奈。“不過這樣也好,讓他過夠了眼癮。到時候撲上來,就只剩下蜻蜓點水的力氣了.......”

    “那老不死!”香吟皺著眉頭低罵。與其像替虢國夫人鳴不平,更像是在跟某個人爭風吃醋。

    “應該沒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漢不知道用了個什麼法子。雖然把馬給打倒了,卻真正沒傷到筋骨。”小婢香吟一邊邁著碎步往外走,一邊條理分明地匯報。“一個時辰前管家叫獸醫來看了看,開幾味安神的獸藥,就收了攤子。說是不吃藥也行,在馬廄里修養兩三天,便可以恢復過來!”

    “哦!”虢國夫人的嘴巴慢慢張成了個柔潤的橢圓型。她倒不是沒錢重新買兩匹同樣顏色的室韋馬,只是覺得兩匹牲口很可憐。都被嚇成那種模樣了,還要挨上狠狠兩記老拳。

    “夫人現在感覺如何了?要依著婢子之見,干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東西的別院離這兒也不遠,您傍晚車駕被驚的事情,他不可能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小婢香吟托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了進來,盤面上放著兩片朱漆羊皮,一襲藍紗,和一堆亮閃閃的手鐲,腳鐲,鈴鐺,鏈子。四個年齡比她還要小一些,但個個長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從床頭攙扶起虢國夫人,攙到梳妝台邊,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吟先前所說,這套大食人的衣服從御寒角度上講,穿了和沒穿區別甚微。只是這樣一來,虢國夫人的皮膚被襯托的更白皙細膩,腰身也被襯托得更玲瓏有致。虢國夫人搖了搖頭,撿起一串沉甸甸的胸飾,親手掛在自己的脖頸之上。“能不去麼?一旦被那老東西記恨上了,沒三年五載的功夫,根本擺脫不了.......”

    胸飾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網罩,下緣綴著無數亮銀打造的小鈴。一個個綴在暗紅色小羊皮抹胸的邊緣上,帶來星星點點寒意。

    望著鏡子里又一點點嫵媚起來的美人,虢國夫人微微冷笑。十幾年了,這張面孔一直就沒變過。一樣的顛倒眾生,一樣的傾國傾城。記得丈夫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熱孝還沒脫下,公公已經爬上了自己的床。

    那天夜里,虢國夫人不知道自己怎麼重新從床上起來的。反正,自那個時候起,楊玉瑤這個人就死了。從此以後,她是河東裴氏最“出色”的兒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遺孀。也許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靈庇佑,她非但如雨後海棠般愈發嬌艷,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起來,才女之名遠播。

    這一切,都是因為裴家勢力太大。自己的父親楊玄琰職位太低,哥哥楊國忠沒有出息所致。沒出息的人注定要受欺負,楊玉瑤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她用一種非常簡單,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讓好色無度的公公駕鶴西歸,執掌了蜀中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權。卻赫然發現,光在一個蜀地,裴家之上,還有王家、蕭家和李家。隨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于是,她繼續飛舞與達官顯貴之間。期望憑借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換來更大的出息。于是,妹妹被選入壽王府,哥哥混入節度使帳下做書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環成為壽王妃了,這回算是搭上了個正牌皇族,楊家總算可以出口氣了吧?誰料,壽王之上還有皇帝,節度使之上還有當朝中書,左右僕射。

    于是,她的舞姿繼續旋轉,從開元一直舞到了天寶。妹妹楊玉環成為了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多次罷掉早朝。哥哥楊國忠兄憑妹貴,身兼十七處顯職,權傾朝野。但是,習慣了迎來送往生活的她,腳步已經無法停得下來。

    哥哥國忠不是個心懷溝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卻還脫離不了當年混跡市井所形成的習慣。擅長背地里搞上不了台面的小伎倆,卻無直面麻煩的智慧和勇氣。妹妹專寵後宮,背後卻沒個強大的家族支撐,無意間得罪下仇人無數。這些消息,這些縫隙,都需要她舞動著長袖去打聽,去彌合。如果半點懶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仇人。楊家,還有曾經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後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時候虢國夫人也覺得,自己其實沒能替哥哥妹妹們解決任何麻煩。但如果沒有這個大義凜然的借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香吟拿起揚州進貢給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國夫人夫人的眼窩附近仔細塗抹。“夫人恐怕剛才沒睡好呢!”一邊用手指慢慢揉搓,讓珍珠舍利膏慢慢滲進眼窩附近的皮膚,她一邊輕聲嘀咕。仿佛一個長姐,在小心照顧自家任性的妹妹。

    “剛才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虢國夫人從托盤中抓起一根又粗又長的銀鏈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腰上。這件大食來的物事有個非常香艷的名字,叫做“鎖蠻腰”,粗狂的風格與她縴細的腰肢搭配起來,令其一下子在嫵媚之外,再添幾分楚楚可憐。

    “夫人夢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奴婢說說!”

    “早忘光了。明知道夢是假的,誰還費心思去記它!”虢國夫人搖搖頭,側開身子,讓婢女給自己披上一襲薄紗。

    寶藍色的輕紗披在肩上,半邊肩膀和半邊軀體若隱若現。鏡子里邊,出現了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大食公主。與其說是公主,不如說是某個國王的女奴。白銀手鐲,白銀腳鐲,粗大的鎖蠻腰。即將被一個丑陋的老妖怪抱在懷里........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虢國夫人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極其不自然的潮紅。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只是,夢里的情景,非但一點沒忘,而且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夢境中,楊玉瑤記得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幅打扮,被兩個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鐐銬加身。一個身高九尺,滿臉胡須的壯漢恰巧從地面上經過,怒喝一聲,沖上雲頭。一拳將左側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後,對著右側挾持著自己的妖怪再次揮出缽盂大的拳頭。

    只兩拳,兩個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兩只老樹根。妖型一現,楊玉瑤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撐,迅速墜落。就在她即將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際,那名絡腮胡子壯漢駕著七彩祥雲降下來,輕輕托住她的.......

    那一瞬間的幸福與安寧,勝卻,平生無數。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這樣的妝容可否要得?”香吟的聲音再度于耳畔響起來,將沉浸于夢境中的楊玉瑤變回虢國夫人。

    三分聖潔,三分妖媚,三分妖嬈,還有一份楚楚可憐。沖著鏡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國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後一件武裝,一件純黑色的羊絨大大氅。所有嫵媚與妖嬈瞬間都被純黑色的大氅裹了個嚴嚴實實,不把大氅剝開,誰也看不見她幾乎赤著的軀體和軀體上的那些冰冷的飾物。此刻鏡子里的人露在外邊的,只剩下一個頭顱,帶著一縷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恆不變。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香吟,把燭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藥痕呢,這死妮子怎麼還沒回來!”在鏡子前慢慢轉動著軀體,虢國夫人柔聲命令。

    羊絨大氅還沒暖和起來,涼涼的,仿佛裹著一塊冰。但這塊冰,也可以隨時變成一團火焰。只要某一天,能與夢境里的那個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問自己的過去與將來......

    “怕是在路上睡著了吧!”香吟不著痕跡地詆毀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樣,蠍蠍蟄蟄地就好了!”虢國夫人轉過頭,輕輕戳了香吟一手指。看看其他幾個小婢女的身影已經出了門,想了想,繼續說道︰“我今天叮囑你們從秦家哥倆嘴里套的話,你們可曾套了出來?”

    “那哥倆嫩得很。您回房休息後,我跟藥痕根本沒用任何手段,他們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來!”美艷小婢香吟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得意。“那個拉住馬車的公子,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家住崇仁坊,父母早喪,頭上只剩下了一個庶母。名下田產、店鋪有不少,但仕途上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了!”

    “嗯!”虢國夫人輕輕點頭,示意香吟繼續說下去。

    “那個見了您連口水都顧不上擦的小無賴,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個庶子。家中兩個老的俱在,但都是撒手掌櫃。由著他的性子胡鬧。依奴婢之見,今天這場亂子,恐怕就是他惹起來的。”

    “提那小無賴作甚!”虢國夫人笑了笑,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見了心有所動是一回事,見了就邁不開步子時另外一回事。前者證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後者,則只證明了那小東西自己成不了氣候。

    “剩下的幾個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吟皺了下眉頭,實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間,有誰值得主人關注。反正夫人已經說過不想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問得再清楚也是瞎忙。況且除了秦家哥倆,王家公子,還有姓宇文的那小無賴之外,其他人把骨頭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賠得起自家夫人的馬車。

    “剩下的幾個人。其中那個最倜儻的,就是一紙番書嚇退十萬雄兵的李白!”喚作藥痕的婢女恰恰從外邊走來,見香吟回答不上夫人的問題,趕緊把握住難得的機會。

    這個自以為高明的答案,卻沒為她換回應有的贊賞。虢國夫人只是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過是高明一些的通譯罷了。如果我大唐沒有精兵強將坐鎮,就憑他一個書呆子,即便寫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會被大食人當成柴禾燒掉。”

    “夫人說得極是!”香吟回轉頭,示威般沖著藥痕揚了揚下巴。“其他幾個人,比較有名的是高適和岑參。但都郁郁不得志,流落在京中尋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沒太多關注他們!”

    “那出拳打翻驚馬的大漢呢?”虢國夫人有些不耐煩,主動詢問。心口突然跳了幾下,讓鏡子中的人兩腮愈發紅潤,看上去嬌艷欲滴。

    “他,他只是一個去了職縣令的跟班兒,更沒什麼前途.........”香吟楞了一下,順嘴回應。另外一名婢女藥痕卻從虢國夫人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苗頭,趕緊快步上前,低聲補充道︰“婢子問了,那人叫雷萬春。早年是個浪跡江湖的大俠,後來遇到了開元末年的探花郎張巡,被其心胸氣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發誓畢生追隨于張巡麾下!”

    “好個一諾千金的壯士!”贊頌的話,從虢國夫人嘴中脫口而出。“他住哪里,你們問清楚了麼?”

    “呃!”兩個小婢女瞠目結舌,誰也回答不出來。

    “你們啊,哪里懂得什麼是男人!”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愛憐地輕輕搖頭。一瞬間,臉上風塵之色盡去。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1:59 AM

第一章 秋聲 (四 下

    第二天一早,王洵帶著滿肚子疑問趕到了常樂坊斗雞場。誰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扎在斗雞場里的宇文至卻突然轉了性,居然遲遲沒有現身。

    倒是平素不怎麼出現的秦家哥倆,今天也早早地趕來了。與王洵互相打了個招呼,隨即便吩咐健僕從身後的一輛敞篷馬車上,搬下來十幾個烏漆描金的雞籠。

    那籠子里面的斗雞個個體型高大,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花費重金專門培養出來的良種。雖然說朋友之間有通財之義,王洵還是上前拱了拱手,笑著謝道︰“又讓兩位哥哥破費了!其實兩位哥哥不必如此,咱們的場子里,拿得出手的“大將軍”還有好幾只呢!”

    “都是朋友送的,不值幾個錢!養在家里邊,只會越養越頹廢。還不如拿到場子里來早點接受歷練。”秦國模看了他一眼,笑著給出一個聽上去非常順耳的理由。

    秦國禎年齡比哥哥小兩歲,性格也不像哥哥那般沉穩,揮了揮手,非常不耐煩地道︰“二郎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我們也是場子的股東不是?怎麼也不能年年白拿分紅,出了事情卻讓你一個人擔著!”

    “二哥客氣!”王洵無言以對,只好感激地抱拳。

    還不到開業時間,三個人便站在大堂里面一邊監督伙計們收拾場子,一邊閑聊。隨便扯了幾句之後,秦國模四下看了看,很是驚詫地問道︰“怎麼沒見子達?按道理,平常這個點兒他早就來了?”

    子達是宇文至的字,此刻聽秦氏兄弟提起,王洵不由得在鼻孔里冒出一絲苦笑,“我也正找這小子呢?平時趕都趕不走,今個兒卻卻不知道跑哪去了!兩位哥哥昨晚去見虢國夫人,她沒難為你們吧?”

    “沒有。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家常,還留我們哥倆吃了晚飯。她那個人,其實心腸挺好的!”秦國模想了想,微笑著回應。

    “虢國夫人留你們哥倆吃晚飯了!天哪,你們居然在虢國夫人家吃了晚宴!”沒等王洵接口,門外突然閃進馬方的身影,鼻梁上貼著塊碩大的膏藥,卻依舊無法令他那女人般尖細的嗓音變得稍稍粗獷分毫。

    “一頓便飯而已!”秦國模回過頭來,笑著跟他解釋,“去年我一個同宗族叔想續弦,還是虢國夫人出面給牽的紅線呢。新嬸娘是她的一個遠房表妹。所以,按輩分,我跟國禎還得稱夫人一聲姑姑!”

    “天哪!天哪!天哪!”馬方才不管別人話里話外隱藏著什麼意思,只管一味地抱著腦袋大叫,“你們居然有幸去參加虢國夫人家的晚宴。居然不帶上我?要知道,整個京師,想去一親虢國夫人芳澤的,全部加起來從光化門能排到曲江坊!如何?那虢國夫人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那樣……..”(注1

    “行了,哪都有你。”見馬方越說越不像話,王洵只好上前打斷,“守直,昨天你回家沒事吧。伯父沒有接茬罰你?”

    “是啊,我們還以為守直最近肯定要在床上趴上十天半個月呢!”知道馬方就是這種口無遮攔的性格,秦家兩兄弟也不跟他多計較。上前幾步,目光圍著馬方上下掃視。

    “嘿嘿!”馬方馬守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我阿爺昨天在戶部當值,壓根兒就沒回家。最近朝廷里邊好像事情特別多,估計沒十天半個月的,他很難抽出功夫來管我!”

    “怪不得你小子今天尾巴一直翹著!”眾人點點,紛紛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宇文子達呢,他今天沒來?”轉眼之間,馬方也發覺今天斗雞場缺了一點熱鬧氣氛,目光約略一掃,便找出了具體原因。

    “誰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王洵笑著搖頭。

    找不到宇文至,馬方的注意力便轉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二郎,兩位哥哥,昨天你們抓到那伙外鄉人沒有?,可把我給打慘了!回家後都沒法沾床,楞是趴著睡了一宿!”

    “追倒是追上了。不過打了個平手!”王洵笑著點頭人,然後看似很隨意地問道︰“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看那幾個外鄉人,不像故意惹麻煩的主啊!”

    “我哪里知道啊!”馬方的回答,讓所有人哭笑不得,“我正在里邊小間里邊看熱鬧呢,子達兄在大堂已經跟人打起來了。我見他要吃虧,就趕緊上前助拳。誰料想那幾個外鄉人看著都是文弱書生,下手卻一個比一個狠!”

    輕輕皺著眉頭,王洵將目光轉向秦家哥倆。那兩兄弟也苦笑著搖頭,“別看我們,我們兩個也是稀里糊塗被子達給卷了進來。聽到動靜時,守直已經趴在地上了。都是自家兄弟,我們怎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揍…….”

    “這仗打的!”王洵不住地搖頭苦笑,心中更確信是宇文至刻意惹事,把大伙全給卷了進去。可宇文至平時的確不是這種陷害朋友的人,那他這樣做,到底因為什麼?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事實上,不只他一個人滿頭霧水,秦氏哥倆個昨天回到家中,也覺得白天的那場仗打得稀里糊塗。所以,他二人今天才借著給斗雞場補充斗雞的由頭,一大早趕過來探尋究竟。此刻找不到宇文至,又見王洵的眉頭上隱隱冒著一股黑氣,就明白其中貓膩恐怕比想象中還要復雜幾分,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

    只有馬方一個人沒心沒肺,看不出別人的臉色,自管詢問昨天另外一場“戰斗”始末,“怎麼會只打個平手?二郎,他們居然能跟你打個平手?什麼來路,居然如此厲害!”

    “若是名字被伯父知道,恐怕再躲上十天半個月,你也難逃一頓家法!”看了看他,王洵苦笑著回應,“跟我交手的那個家伙叫李白。另外還有高適和岑參,都是進士出身。怎麼樣,這下,你滿意了吧?”

    “呃!”馬方大聲打了個嗝,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他家教嚴格,在戶部為官的父親天天拿當世才俊來給他做榜樣。詩人李白正是其中之一,高適和岑參二人的名字聽得比李白少了些,但也是他努力要學習的對象。不肯上進,還把學習目標給打了,這個罪名要是被馬方的父親抓住,恐怕他的被打成四瓣都不算完。

    見馬方被嚇得小臉兒煞白,秦國禎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已經化敵為友了。老雷明天正午在臨風樓做東,讓咱們幾個跟李白他們握手言和。記住了,明天正午。這回你結交的都是一時才俊,即便喝多了,伯父肯定也不會教訓你!”

    聽見雷萬春的字號,馬方立刻又雀躍起來,“老雷?是雷大俠麼?他什麼時候又回京師了?怎麼不提前跟咱們打個招呼。他上回答應我的渤海國彎刀,到現在還沒兌現呢!”

    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不禁念叨,馬方的話音剛落,雷萬春那高大的身軀已經從門口擠了進來,“誰在念叨我?我說呢,從早晨起來就老打噴嚏。好了,別念叨了,老雷我送上門了!”

    說罷,笑呵呵地朝門口換籌碼的櫃台上扔下一個沉重的大包裹,砸得櫃台咚咚做響,“都是些以前走江湖時結識的朋友送的,大伙隨便挑幾樣帶回家去孝敬長輩,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小馬四,你要的彎刀也在包裹里邊。小心些,已經開過刃的,別割了手!”

    “哎!”馬方答應一聲,飛一般沖過去,打開包裹。里邊除了兩把帶鞘的寬刃彎刀外,還有幾串珍珠,數件玉器。都是以分量和個頭見長的塞外貨。秦氏兄弟和王洵知道雷萬春自從跟了張巡之後,手頭一向不太寬裕,趕緊上前把包裹重新收拾起來,拱手謝道︰“怎好又勞雷大哥破費?你一個縣尉,才拿幾個薪水!”

    “嫌我官小了是不?”雷萬春一板臉,雙目瞪得滾圓,“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擾幾位貴人!”

    “雷大哥這是什麼話!”眾人一看,只好攔住他,當面禮物給分了。雷萬春這才高興起來,捋了把自己的絡腮胡子,笑呵呵地道︰“這就對了麼?真的想弄錢的話,哥哥重操舊業,京城里邊隨便轉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給我家大人添麻煩而已。本來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諸位家中登門拜訪的,但我跟他說你們肯定不會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來,跟諸位約定登門時間。”

    “張河東可真客氣!”眾人紛紛笑著搖頭。雷萬春所追隨的上司張巡,跟大伙也有一些淵源。但比起放任不羈的雷萬春,說話做事總是有板有眼的張巡,肯定比較難以融入大伙的圈子內。

    “我家大人就是這摸樣。持身以正,甭管律人還是律己,都非常嚴格!”唯恐大伙誤解了張巡,雷萬春主動替此人辯解,“但他一心肯為百姓辦實事,也是我見過的官員里唯一的一個。對不住,兩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沒打過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潔奉公,敢于為名請命的大丈夫!”

    聽了別人對自家父親的恭維,秦氏兄弟和馬方都覺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計較這些恭維話是否恰當。事實上,放眼整個大唐,朝野中能像張巡般潔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頭都能查得過來。正是因為不肯收受賄賂,所以張巡也拿不出足夠的錢來打點上司。所以在縣令位置上連年考評都是優等,卻始終無法高升半步。

    “子達呢,他怎麼沒來?”隨便聊了幾句,雷萬春也發現斗雞場里少了一個重要人物,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不清楚!”王洵笑著回應,“估計是家里邊臨時有事,所以脫不開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們家上下幾十口子人,全靠著他維持著呢!”

    “也是,子達甭看平時笑得很輕松,實際上,肩膀上的擔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時生氣,話說的過了些。今天趕過來,本想跟他道個歉……”

    “雷大哥這話就見外了。昨天你教訓得在理,況且子達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氣,咱們把他揪出來,每人踹上兩腳,看他肚子里的氣順不順得過來!”秦國禎笑了笑,低聲替宇文至打圓場。

    “也是!”眾人皆笑,紛紛把話題岔到別處。又聽雷萬春聊了幾句發生在張巡任上的趣聞,時間也就接近了巳時,街道上“當當當”傳來一陣鐘聲,茶館、酒樓、賭場、當鋪,諸多家店鋪同時打開大門,準備迎客。整個東市立刻熱鬧起來,買東西的,看熱鬧的,四處找差事謀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里邊跟散客對賭。所以在秦國模的提議下,打算到外邊的茶館里邊小坐。還沒等動身,門口的人流中突然擠進一個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少年書生,掏出幾十個銅錢往兌換籌碼的櫃台上一丟,趾高氣揚地問道︰“宇文子達在麼?請他出來見我?”

    當著幾位股東的面兒,伙計們怎敢收人門包。立刻陪著笑臉將銅錢推回去,低聲回應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實不經常來這兒。您老人家找他有事麼?可否讓小人帶話給他?”

    “我老人家?”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的少年書生緊張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眉頭輕皺,“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帶話了,你也別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這間斗雞場,他是背後股東…….”

    話未說完,靈活的目光已經掃見了王洵等。立刻轉過身來,快速向這邊擠了數步,“前面可是雷大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讓我給你帶個口信……..”

    注1︰光化門在長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東南角。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00 PM

第一章 秋聲 (五 上

    “找我?”雷萬春眉頭輕皺,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在下雷萬春,當不得什麼大俠。敢問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見過雷壯士!見過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書生見自己的身份被雷萬春一語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著王洵等人斂衽施禮。

    “小娘子客氣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時側身,拱這男裝女子在門口一出現,他們就覺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終于發現,原來這女子並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個跳下來,替虢國夫人鋪好地氈的那個美艷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頓覺臉上微熱,沖著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說道︰“諸位兄弟,請容我們哥倆先走一步。家里頭還有些別的事情,需要人抓緊時間去處理!”

    聯想到虢國夫人那傾國傾城的艷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聽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麼口信要帶給雷萬春,輕輕扯了馬方一把,笑著說道︰“既然場子已經開了,咱們兩個最好去巡視一下。昨天剛子達還在這里跟人打過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輩不知道死活,會趁機前來渾水摸魚!”

    “哪可能。放眼整個東市,誰不知道王家小侯爺的威名!”馬方正望著一身男裝的小婢女香吟發傻,被王洵拉了個趔趄,後退了幾步,很不情願地抗議。

    “走吧,你個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給他兩巴掌,扯住馬方的衣角,小聲說道︰“沒見過美女是怎麼的。令尊大人對你要求再嚴格,也不至于連個通房丫頭都不給你選!”

    “能一樣麼,那能一樣麼?”馬方倒退著一邊向後一邊低聲抗議,“我阿爺說了,選女人第一標準時不能狐媚惑主,讓我一見之後便難生褻瀆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強健.......”

    被他這麼一鬧,沒事也變成有事情了。雷萬春先漲紅了絡腮胡子下的臉,拱了拱手,甕聲甕氣地道︰“小娘子有話請講。這幾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回避!”

    “任何話都可以說麼?”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驚詫地瞪圓一雙杏眼。她的手指修長,皮膚潔白,放在嘴上,登時與朱紅色的櫻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圍不少賭客無意間瞥到,便再也無法將眼神移開。更有幾個好事者,不認得雷萬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圍攏了過來。

    甭看雷萬春揮拳能打翻驚馬,這種陣仗平生卻沒遇到過幾次,臉色登時紅里透紫,回頭向已經開溜的王洵等人張望了一眼,大聲喊道︰“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臨風樓,咱們再好好喝一杯。”

    說罷,無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對方逃命般出了斗雞場的大門。

    馬方一直盯著雷萬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回來,搖搖頭,低聲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風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這幅德行!”王洵氣哼哼地打斷,“就跟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馬方被說得滿臉委屈,“我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阿爺給我選的女人,首要一條要求是不能讓我貪戀其姿容而耽誤了學業。你想想,照著這個標準選,我還不夠可憐麼?”

    念及馬方的父親那張終日緊繃著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里好生同情,“我帶你去一個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馬方立刻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平康里!”見他那幅猴急模樣,王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應。

    “還是算了吧!”馬方縮了縮脖子,神情又開始打蔫兒,“上次宇文曉達帶我去過一次,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是我拿里邊的姑娘們取樂呢,還是姑娘們拿我尋開心呢!”

    “你沒收到兩個小紅包吧!瓜娃子!”王洵笑著打趣了他一句,聳聳肩,“隨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先走一步了!”(注1

    說罷,也不理睬低頭耷拉腦袋的馬方,順著斗雞坊的側門匆匆而去。

    此刻剛剛過了上午巳時,這一天的光陰還很長。王洵帶著兩個健僕人,漫無目的在街頭游走。看了會兒風景,終歸覺得無所事事,便又信馬由韁地朝白荇芷的小樓走來。

    他自覺自己來得早,誰料錦華樓已經賓客盈門。非常不巧的是,作為錦華樓的當家頭牌,白荇芷也被一伙恩客重金包了場子,無法分身來見。還沒跟白荇芷達成贖身協議,此刻的他當然也沒資格砸人家錦華樓的。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罵道︰“才什麼時候,便跑到錦華樓來喝酒廝混。大白天的,莫非他們就沒點兒正經事情干麼?”

    錦華樓的阿姨紅姑當年也曾是風月場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喝飛醋。趕緊笑呵呵地湊上來,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氣麼?那些外地來的軍漢,怎麼會像二郎這般,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忙里偷閑到白姑娘這里來放松一下!這些人,在軍營里頭都憋瘋了,見了蚊子都覺得是雙眼皮。這不,一大早就伸長了脖子等著錦華樓開門,只要能聽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的錢都是拿命換回來的,早扔干淨了早利索。照這種扔法,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抱著光溜溜膀子,哪里來滾回哪里去了!”(注2

    “一伙外地來軍漢?哪里來的?”聽阿姨這麼一說,王洵心里的惱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聲詢問。

    “好像是安西四鎮回來的。啊喲,二郎你可不知道,這爺軍爺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來不打算露面的,可他們說,如果白姑娘不出來獻藝,他們就要拆了這錦華樓。為了樓里其他姐妹的營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著王洵的臉色,阿姨搖晃著手帕替白荇芷解釋。

    “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罵了一句。心里卻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將跨馬游街,白荇芷從樓上探頭張望的情景,登時愈發覺得堵得難受。

    錦華樓的阿姨唯恐惹惱了他,湊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邊說道︰“小侯爺盡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擔保,除了您,旁人連靠近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麼!”王洵無奈地笑了笑。白荇芷干的就是出賣歌喉與色相的營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這個氣生得的確有些不值。可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騙,然後打架沖撞了虢國夫人的馬車。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到錦華樓尋個樂子,白荇芷又被別人搶先一步包了場子........

    “後院的翠竹軒還空著,要不,小侯爺先去那邊喝口茶潤潤嗓子。反正那些軍爺有任務在身,從來在樓里呆不長!”

    “那就上去歇一會吧。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渴了!”王洵笑著點點頭,接受了紅姑的建議。

    錦華樓阿姨紅姑會心一笑,叫過兩個姿色出眾,手腳麻利的新羅小婢,命她們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軒休息。片刻後,新羅小婢端來了新煮的茶湯,又擺上幾色時興的茶點,一人坐在王洵懷里,笨手笨腳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則擺開瑤琴,慢慢地開始撫弄。

    “別彈了,今天我沒心思聽曲子!”王洵推開懷里的小婢,意興闌珊地揮了下胳膊。“下去吧,該干什麼干什麼去!”

    兩個新羅小婢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王洵,眼淚在眶子里打轉。“新來的吧?”王洵終于明白了紅姑笑容後的含義,忍不住輕輕搖頭,“沒事兒。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該給的賞錢,我都照給就是。你們跟紅姑說,我困了,想在這兒睡一小覺。讓她沒事別派人過來打擾!”

    兩個新來的新羅小婢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確信她們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懶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雖然在長安城中,蓄養新羅婦,待其長大時取其處子之身滋補,乃是一種養生時尚,但是他卻對啞巴一般的新羅少女提不起什麼興趣。況且大白天的,萬一白荇芷那邊早早散了場子尋過來,恰恰自己又在這里跟新羅女人混戰,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他倒真的有幾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覺,便下了胡床,信手推開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王洵豎著耳朵聽了聽,依稀聽見距離自己的房間不遠處,隔著片竹林,一間小樓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婉轉吟唱道︰“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轟然叫好,喝彩聲中,琴曲漸轉激昂。白荇芷聲音也由低變高,壓過了四下里的所有嘈雜,“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

    唱到最後幾個字,曲聲噶然而止。歌聲卻穿雲裂帛,然後漸遠漸稀,余韻繞梁,綿綿不絕。

    “好!”采菊軒里邊的軍漢們聽得過癮,喝彩聲愈發強烈。有人拼命地拍打著巴掌,有人卻食髓知味,大聲喊道,“再唱一首,請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聽到的,便是長安的鄉音。”

    “歌倒是還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從不怯場,移動蓮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雙象牙筷子,用筷子輕輕敲打面前白玉酒盞,“敕勒金頹壁,陰山無歲華。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

    “好個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眾人又是大聲喝彩。贊嘆罷了,突然有人高聲提議道“來個婉轉'些的吧,我等日日風里來,雨里去,許久未聽纏綿些的調子了!”

    “對,對對,來個有些脂粉味兒的。整天殺來殺去,爺們其實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個眼色,琴師小萍立刻撥動絲弦,換了一曲悠揚的長安古調,“玉關征戍久,空閨人獨愁。寒露濕青苔,別來蓬鬢秋。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愁人多自老,腸斷君不知!”

    這回,卻是歌聲先停了。曲子若斷若續的彈奏不止,就像一縷相思,慢慢將人環繞,抱緊,慢慢滲進心里,慢慢將心頭一塊肉拴住,系牢。解不開,斷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余兩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聽膩了的。但此刻隔著一片竹林靜聽,卻別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別是那句“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簡直就是在說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錦華樓中,等著心上人早日帶她脫離這煙花之地。

    正愣愣想著,竹林那邊又換了個曲調,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歌者無意,聽者有心,隔著一叢清幽的綠竹,竟已經癡了。

    注1︰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地。據傳,古代煙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個童男子,則認為是吉兆。通常不會收對方的錢,反而會給對方發小紅包。

    注2︰阿姨,即鴇母。白居易詩歌“弟走從軍阿姨死,朝來暮去顏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這類操這類營生的女子。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01 PM

第一章 秋聲 (五 下

    想那白荇芷,自從與自己相識之後,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還對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興了,從此再不來捧她的場子。別人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頭頂上,她不屑一顧。唯獨自己,可以隨便出入她的閨房,隨便親近他的芳澤,任意施為。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空頭帽子的子爵而已。這樣的勛貴子弟,長安街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現在聽歌那些軍漢,未來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圍著白荇芷轉的詩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讓荇芷姑娘為你在孤獨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罷了,你能給,為什麼遲遲不肯付出呢?

    想到這兒,再聽那隱隱約約的春愁閨怨之聲,不覺目動神搖。恨不得立刻將白荇芷喊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給她一個歸宿。正癡癡迷迷間,身背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不是說叫你們不要打擾麼?”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斷,非常惱怒地回頭喝道。已經推開了房門的人嚇了一跳,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期期艾艾地回應,“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滿臉困惑。

    “二,二哥,壞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給抓了!”見王洵語氣放緩,馬方嘴巴一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這回犯了什麼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經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騙的經驗,王洵今天的表現冷靜了許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馬方,將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追問。

    “我不知道!”馬方就像沒娘的孩子見了親人般,哭得愈發委屈。

    “哪個衙門抓了他。是萬年縣,長安縣,還是京兆尹衙門?”王洵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注1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不止宇文小子一個,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馬方一問三不知,卻始終念著朋友的安危。

    “那你從哪得來的消息,總能告訴我吧?”王洵又氣又急,伸手拉開馬方正在抹眼淚的手臂,“別哭了,哭管個屁用!你怎麼知道宇文子達被抓的?他什麼時候被抓的?說,說完了再哭。”

    “我,我……”馬方被王洵的粗暴態度嚇住了,眼淚憋在眼眶里不斷打轉,“我,嗚,我今天沒地方去,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個坊,就看到他的貼身丫頭月憐,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斷斷續續,王洵終于把事情經過聽了個大概。原來馬方跟他分別後,同樣是百無聊賴,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結果在永寧坊口,恰好踫到宇文至的貼身丫頭月憐在哭著往外跑。攔住一問,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剛擦亮,宇文至就被一伙官差堵上門來帶走了。直到上午巳時還沒放回。宇文至的同父異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從不管家。每年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夠其一人揮霍。全靠宇文至在外邊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裝闊。可今天,這個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處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風來了,請了假跑回家,說要以長兄之名整肅家門。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憐、猗墨等二房人馬招架不住長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來四下求救。

    “月憐呢,她這會兒人在哪?”王洵知道繼續問下去,馬方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打斷他的哭訴,低聲問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兩個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廝借機欺負她!”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著道。

    “你可真會找地方!”王洵氣得搖頭苦笑。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所,妓院、賭場一家挨一家,擠了滿滿一整坊。把一個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日後消息傳揚開,女人家的名聲也難免受影響。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錢開的。上次他帶我去炫耀過!”馬方瞪起通紅的眼楮,低聲抗議。

    “對,這回算你藏得對!”王洵無奈,只好違心地誇贊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開妓院的事情,當初倒也沒瞞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覺得那種單純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門,賺的錢不多,被人知道後還有損家族名聲,所以就都沒有入股。僅僅在看場子的人手調配上行了個方便,就由著宇文至自己去瞎折騰了。只是當初大伙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下等妓院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聽到馬方的這個巧妙安排也會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來也沒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聽你說,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帶了月憐她們到那邊尋你。後來尋你不到,才臨時起意,把月憐她們給藏了起來!”馬方倒是坦誠,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選擇平康里安排月憐藏身的原因。

    “不提這些了,反正你現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擺擺斷,“你剛才說,官府還抓了很多人。都是誰,現在還記得清楚麼?”

    “是,是月憐告訴我的。她,她好像是從宇文德那王八蛋嘴里聽到的!”剛剛止住眼淚的馬方嘴巴一咧,又罵罵咧咧地開始哭訴。“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負子達是庶出,所以遇到禍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門。子達以往賺的那些錢財,還有地產,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給霸佔了,一點兒也不給子達留!”

    “這不要臉的東西,早晚有他後悔的那天!”王洵氣得直拍桌子,恨不能親一頓,“先讓他囂張幾天。具體都誰被抓了,你說說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還有升平坊的柳雄。還有一個姓鄭的,他阿爺做過一任光州刺史。還有,還有,對了,還有去年到東市來砸場子,被你打得抱頭鼠竄那個蕭長山,還有,還有,其他,我就不記得了,反正很多。”馬方低下頭,努力回憶自己聽說的信息。

    他提及的這些人,王洵心里約略都有點印象。皆是些勛貴子弟,平素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的。但這些人平素彼此之間要麼彼此有隙,要麼老死不相往來,怎麼突然會被官府給一勺燴了進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皺著眉頭半響不說話,馬方收起眼淚,低聲補充道︰“月憐好像,好像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給他撐腰。好像,好像說官府抓人名單上,你也是其中一個!”

    “誰說的!”王洵心里猛然打了個突,站了起來,沉聲追問。

    “月憐啊!”馬方揚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她也是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伙可怎麼辦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張望。樓下沒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現在逃走肯定來得及。但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恥辱感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麼辦?雲姨是個女流。我又沒哥哥弟弟支撐這個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勸告。

    “我又沒犯事兒,官府抓我干什麼?”王洵心里慌得像被一百只爪子撓般,臉上卻不得不強做鎮定。這事兒肯定不能指望馬方來擔,馬小子是被他阿爺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沒犯過的錯事全會承認下來。秦家哥倆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單內,第一,那哥倆平素很少惹麻煩。第二,那哥倆家里背景太深,輕易沒人願意惹。

    “你們昨天剛剛沖撞過虢國夫人車駕,還說沒事!”馬方一著急,駁斥的話脫口而出。“那楊家現在是什麼背景,三個夫人,一個貴妃,還有一個當朝副宰相…….”

    “虢國夫人說過她不會追究!”王洵輕輕搖頭,心里卻沒有半分把握。仗著家中背景欺負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過一點兒,並且曾經以此為榮。這會兒被更大的勢力欺負到頭上來,卻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勢力是那樣單薄,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那女人說話能算話麼?他哥哥楊國忠是個什麼人?”馬方搖晃著王洵胳膊,繼續催他趕緊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不能躲!”王洵頓了頓腳,鄭重作出決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真的躲了,小事兒也許就會變成大事兒。我真的要進去了,秦家哥倆不會袖手旁觀。至于你,趕緊回家去。你阿爺追究起來,要麼你一問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過錯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萬別硬撐!”

    “我不!”見王洵拿出了交代後事的架勢,馬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發過誓,要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不能當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單純的樣子給硬生生氣得笑了起來,“還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動出來頂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會活活把你給打死。到時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幾個替孩子盯著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剛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幾個,家道要麼已經中落,要麼就是父輩剛剛失了勢。你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爺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門找你麻煩!”

    “那你呢?”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樣唬住了,抬起淚汪汪的眼楮問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門,找不到我,騷擾其他人!”王洵嘆了口氣,抓起披風,舉步向樓下走。

    白荇芷那邊的客人還沒有散。錦華樓阿姨紅姑見王洵和馬方兩位貴客都陰沉著臉,以為他們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趕緊急忙忙從背後趕過來,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嬌,“啊吆我的小侯爺啊,怎麼這麼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剛剛打過招呼,她馬上就過來伺候您。靜官,趕緊去看看,白姑娘那邊完了沒有。”

    王洵只是輕輕一甩袖子,就把她給甩了個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讓白姑娘繼續忙,甭出來招呼我。”

    “啊!”紅姑一腳沒站穩,差點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爺!”她臉上陪著笑,聲音卻已經開始打顫,“小侯爺您千萬莫生氣,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沒生氣,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會經常過來。你看著,別讓人欺負了她。否則,我肯定饒不了那鬧事的家伙!”為了白荇芷不被為難,王洵丟下一句狠話,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騎旁邊,白荇芷已經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二郎,二郎你今天怎麼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麼?”

    “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馬背,雙腳一磕,飛也般去遠。

    白荇芷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發青,忍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勉強沒有掉下來。“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幾天,他自己就會乖乖回來!”小萍兒見狀,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麼啊!”白荇芷劈手給了小萍一巴掌,還不解氣,又沖上去,沖著小萍的腿上踢了兩腳,“都是你,都是你,盡瞎出些餿主意……”

    發洩完了,猛然抬頭,看見很多正出門的客人都在滿臉驚詫地看著自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低頭往自己居住的小樓去了。

    注1︰唐代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長安,萬年兩縣。西為長安,東為萬年。京兆尹府總管整個京畿道,級別更高。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02 PM

第一章 秋聲 (六 上

    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蘿叫到自己的臥房內,屏退了閑雜人等,低聲叮囑道︰“我最近可能有點事情需要出去支應幾天。家里邊,你多留神些。雲姨年紀大了,別讓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機作亂,就立刻找王吉、王祥兩個出該關,千萬別手軟!”

    “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這麼急?”昨夜剛剛得了王洵一個承諾,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蘿沒反應過來,上前拉住他,滿臉依戀。

    “遇上點兒小麻煩。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怕她聽了承受不住,王洵沒有實話實說。“我放印子錢那些契據,都收在家祠香爐底下的暗格里,具體位置以前告訴過你,你千萬要記好。其他店鋪、賭坊的契據,還有渭河上那些田產的地契,都鎖在書房的那個黃梨木櫃子中。所有正經,都有管家照應著,你時不時督促一下就行。至于那些高利貸,別人主動償還,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別人趁我不在賴賬,也別忙著追要……”

    聞聽此言,紫蘿終于意識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煩。嚇得臉色慘白,哏著淚點頭,“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緊麼?你別嚇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沒有你!”

    “沒事兒。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牽連罷了。也許官府會找我問幾句話。也許得跟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才能脫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蘿的秀發,“看你急的。成什麼樣子。我不在時,還指望著你幫雲姨掌管這個家呢!”

    “相公!”紫蘿低低叫了一聲,抓住王洵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煩,奴家替你挨板子!”

    “就你那小身子骨,兩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里也沒譜。京城里邊的事情,向來很難說。有人只不過酒後說了幾句李相的壞話,便給發配到了交州,終生不得還鄉。有人當街沖撞了太子的車隊,不過罰了幾十吊錢,就算了結。京兆府衙門里,打的向來不是官司,而是當事雙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沒理也能斷出理來。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樣翻不了身。

    “奴婢心甘情願!”紫蘿也發了狠,擦了把眼淚,沉聲道。“相公把這些東西交給別人吧。這輩子紫蘿賴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絕不後退半步!”

    “傻妮子,不過是場小官司罷了!”王洵搖了搖頭,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蘿臉上的眼淚。到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權勢有多脆弱。當得罪了真正實權在握的大人物,居然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終歸他良心未泯,不肯丟下庶母和小妾,獨自跑到外邊避禍。見紫蘿死死拉著自己的手,唯恐一轉眼,自己便憑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強裝鎮定說道︰“聽話,別鬧了。再鬧,就來不及了。官差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你振作些,雲姨那邊也能少受些驚嚇!”

    “不!我不!”紫蘿也突然犯了擰,死活不肯放手。

    主僕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王祥焦急的聲音,“小侯爺,小侯爺。大事不好了。外邊來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問話!”

    “你先去塞些銅錢,讓他們別驚動了家里其他人。我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嘆了口氣,低聲叮囑。

    “哎!”家僕王祥答應一聲,轉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囑行事。卻被人迎面堵了回來,“什麼事情,用得著這麼慌慌張張的。外邊來了一隊官差又怎麼了。你出去,告訴他們老實在門口候著。你家爵爺正在處理家務,待會兒騰出功夫,才能讓他們進來說話!”

    “哎----,啊?”王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順口答應,隨即便呆立在了當場。

    “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雲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轉過頭,卻對王洵露出了慈愛的笑容,“二郎,到底怎麼了,能跟我說說麼?”

    到了此時,王洵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將從馬方嘴里打聽來的細節,簡略說給雲姨聽。末了,還不忘了補充一句,讓雲姨不要為自己擔心。自己跟秦家哥倆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觀。

    “你啊,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聽王洵滿嘴傻話,雲姨愛憐的戳了他一手指頭。“老秦郡侯還在,秦家哪輪得到國模、國禎哥倆說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幫不幫忙還在兩可之間呢。你跟姨娘說句實話,最近你在外邊惹什麼大麻煩沒有?”

    “沒有,保證沒有?”王洵連連搖頭,“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沖撞了虢國夫人的車駕外。但她當場表示,不會追究。並且今天上午還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她既然答應了秦家哥倆不追究,想必不會這麼快就出爾反爾!即便真的因為此事,也只是個引子而已。否則官府動作哪會這麼利落!”雲姨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了,輕輕搖頭。

    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余蔭解決不了的麻煩,眼前霧蒙蒙的根本找不到頭緒。聽雲姨這麼一說,心里頭登時閃起一道亮光來。

    就在這當口,小廝王祥又鐵青著臉跑了回來。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道︰“回夫人的話,那捕頭是個新來的。說如果一刻鐘之內小侯爺不主動出去見他,他就要帶人闖進來了!”

    “咯咯咯!”沒等王洵開口,雲姨嘴里發出了一陣冷笑。“王富、王貴,召集家丁,抄家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里闖的話,就下死殘廢了自有人頂著。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會兒打開正門,請官差老爺們從正門進來說話!”

    剎那間,她已經完全換了一幅王洵從沒見過的面孔。雙目之內,寒氣畢現。“紫蘿,伺候你家爵爺穿上過節時出門走動的那身衣服。雪煙,拿出朝廷當年賜給我的命服來。我倒是要看看,沒憑沒據的,哪個敢把王家的人帶走!”

    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根本不給其他人插嘴的機會。王洵從沒見過雲姨如此強悍,只好硬著頭皮按照對方安排行事。片刻後,二人都穿戴整齊,端坐在正堂,靜等帶隊的官差進門。

    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歸萬年縣管轄。萬年縣的捕頭孫仁宇是剛剛走了門路,從關內道調來的,不知道京師水深水淺,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說要找王洵問話。又聽人說王家勢力早已不復當年,家里邊只有一個寡居的庶母和一個嘴上沒長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搶在幾個同僚的前面,將這個難得一遇的“肥差”接了過來。反正衙門里邊的規矩向來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別是這種上頭交代下來的案子,不讓當事人傾家蕩產,就等于壞了規矩。

    誰料想來到王家門前,剛開始還狐假虎威地嚇住了幾個小廝。片刻後對方就翻了臉,一個個彪形大漢手持朱漆大棒列隊而出,在門口默不作聲站了兩排。把孫仁宇和跟著他來發外橫財的差役們夾在中間,嚇得兩腿直打哆嗦。

    “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來!”到了這個時候,孫仁宇還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頭上有人罩。帶隊家將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所以也不敢過分囂張,笑了笑,低聲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說沒時間見你罷了。你稍等會兒怕什麼,大秋天的,太陽又曬不死人!”

    “好,好,我等,我等!”孫大老爺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不與爾等刁民一般見識的模樣。心中卻暗自發狠,如果此間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這份下馬威的物件兒,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

    倒是同來隊伍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幫閑,清楚崇仁坊在京師算什麼地段兒,不忍看著孫大老爺自己往坑里邊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聲提醒︰“頭兒,我聽人說,這家祖上曾經跟著太宗跨海東征,功勞大得很。”

    “功勞再大,能大過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經的國公之後。張頭不也是帶人去一條鏈子給鎖了來!”唯恐王家的人聽不見,捕頭孫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聲音嚷嚷。

    同來的眾差役們紛紛退開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氣。孫仁宇尚渾然不覺,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紙白字寫著呢,即便王爺犯了法,也得與草民同罪。上頭既然放心把這件事情交給我等,就是……”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吱呀”聲,一年四季難得開過幾次的子爵府大門被人從里邊緩緩打開。剛才還被孫仁宇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廝王祥邁著四方步,趾高氣揚地從門里走了出來。目光四下掃視了一遍,站穩身形,高聲叫道︰“今天是哪位捕頭大人帶隊,我家郡君有令,請捕頭大人到正堂問話。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說話。”

    “郡君?”聽到這兩個字,孫仁宇心里陡然打了個突。回頭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遠,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半步,強擠出幅笑容來說道,“回小哥的話。我就是今天帶隊的捕頭。不敢自稱大人。我是新來的,沒想到會驚擾郡君。麻煩小哥頭前帶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爺問幾句話,就幾句話,問完了,立刻就走!”

    “哼!”這回,輪到王祥狐假虎威了。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拔腿走在了前面。

    注︰唐代女性封爵,一品為國夫人,三品以上為郡夫人,四品為郡君,五品為縣君。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03 P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2:05 PM 編輯

第一章 秋聲 (六 下

    本以為這回抓到家中一個只有孤兒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筆,卻沒料到宅子里邊還住著一個能比縣太老爺高出半級的郡君,孫仁宇頭上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待進了正門,看見門里邊比萬年縣衙門還整潔寬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兩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頭大漢,剩下的五分氣焰也緊跟著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兩只腳還有走路的力氣時,正堂已經到了。順著四敞大開的正門向內望去,孫仁宇只看見兩襲披朱掛紫的錦袍,趕緊小跑幾步,上前躬身拜倒︰“萬年縣快班經制正役班頭孫仁宇,拜見郡君夫人,拜見子爵大人!未經通報,上門打擾,請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注1

      “謝,謝郡君夫人賜座!”孫捕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不敢真的往下人們搬過來的座位上坐,只是欠著搭了個小邊兒,陪著笑臉補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來。但,但上頭.......”

    “你剛才說,是經制正役的班頭,對吧?”沒等他把借口找全,雲姨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

    “是,是。的確如此!”孫捕頭心里又打了個突,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舌頭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厲的目光掃了下來,緊跟著便是一聲驚雷,“孫捕頭是經制正役,想必對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請孫捕頭出示朝廷的抄家聖旨!來人,擺香案,準備接旨!”

    “別,別,千萬別!”孫捕頭騰地一下跳起來,雙手緊緊揪住作勢欲出門拿香案的王吉,“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請聽小人解釋。小的這次來,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個你家大人!”雲姨把眼楮一豎,厲聲喝問。

    “是,是萬年縣正堂,張,張圭張大人。”孫捕頭沖著上面連連作揖,根本不敢抬頭與雲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幾個案子,跟子爵老爺有點牽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誣。但是我家大人.......”

    “原來是張圭張縣令啊。” “沒,沒有!”孫捕頭滿臉是汗,鼻涕順著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顧不上擦,“啟稟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沒有從刑部請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爺請過去,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沒敢驚動刑部,也沒給小人賜下火簽!”

    “是嗎?”雲姨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笑著追問了一句。

    “是,是,就是這樣!”孫捕頭展開袖子,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抹了幾下,以顫抖的聲音回應。

    “既沒朝廷的聖旨,也沒有刑部的公文,甚至連衙門的朱漆火簽都沒帶。孫捕頭,你把堂堂子爵府當成什麼地方了?無任何確切憑據,就敢上門鎖拿一個子爵。若是讓你手里抓到跟雞毛,你是不是連興慶坊都敢去抄啊?來人,把這大膽狂徒給我拿下。備好轎子,咱們找地方跟他說理去!”(注2

    “尊命!”門外待立的家將們答應一聲,沖進來就準備動手。孫仁宇哪曾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咧開嘴巴哭喊道︰“饒命!郡君夫人饒命啊。小的我是新調來的,不懂長安城里的水深淺。他們都欺負我,才慫恿我來捅這個簍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邊哭,一邊用腦門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亂顫。雲姨見他嚇成了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樣了,擺擺手,示意家將們退下。然後換了副語氣,柔聲命令,“念你是新調來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這一次。不過........”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孫仁宇放開柱子,沖著上面連連頓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這輩子沒齒難忘!”

    “起來說話吧,你也是公門中人。看看都成了什麼樣子?”雲姨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命令。

    “是,是,夫人教訓的極是!”孫仁宇又磕了個頭,偷眼向上看了看,見郡君夫人臉上的烏雲已經有漸漸變淡的跡象。擦了擦已經撞出青包來的腦門,慢慢爬了起來。

    這回,雲姨沒命令他坐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先夫已經過世多年,如今這宅子里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難免有些霄小之輩會時不時動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誰要是無憑無據就想冤枉好人的話,我們娘倆即便憑著性命不顧,少不得也要跟他去兩儀殿內打上一場御前官司!”注3

    孫捕頭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唯恐哪句話說得不謹慎,再被雲姨捉到痛腳。“是,是。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豬油蒙了心,走路不長眼楮,一頭就撞到了崇仁坊里來!”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腳的嘴臉,雲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會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東走幾步,一頭裝進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頓亂棍打死了。你說,萬年縣張大人,到底有沒有勇氣到郡公府里替你討還公道呢!”

    聞聽此言,孫捕頭雙膝一軟,差點又癱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總算站穩。深深做了兩個揖,低聲哀求,“夫人放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小的人賤,早晚在街上被馬車撞死,夫人犯不著為了小的傷了陰德!”

    “你是正編捕頭,我是萬年縣管轄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氣呢?”雲姨搖了搖頭,咯咯冷笑,“日後,我們王家還得請孫捕頭多多照應呢!”

    “不敢,不敢。日後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辭!”孫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脫身。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雲姨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詢問,“既然來了,也別忙著走?到底哪個不長眼的胡亂攀誣,把髒水潑到了我家洵兒頭上,還請孫捕頭透漏一二!”

    衙門還沒升堂,斷然沒有將案子詳情透漏給當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孫仁宇大老爺哪還顧得上衙門里的規矩,又胡亂抹了兩把汗,低聲回應︰“其實也不是我們老爺多事。這幾個案子都是上頭壓下來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縱馬疾馳,不小心撞傷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結了麼,怎麼又提了起來?”雲姨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上頭玩的什麼貓膩,小的怎麼可能清楚啊!”孫仁宇一咧嘴,滿臉委屈。

    “那件案子,縱馬傷人的是高家小公爺,我當天只是跟他們一起吃酒兜風,並沒有直接撞到趙御史的車駕。”直到現在,王洵總算從雲姨帶來的震驚中略微緩過了一點兒神,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你聽到了!”雲姨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孫捕頭。

    “小的聽到了!小的回去後一定如實向縣令大人匯報!”孫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無奈地點頭。

    “還有哪幾件案子,你且揀緊要的說來。只要做過,想必王家也不會抵賴,日後傳揚出去,也省得有人說我們王家仗勢欺人!”

    這都不叫仗勢欺人?還什麼叫?孫捕頭在心里暗罵,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還有就是今年春天,幾個勛貴少年當街調戲民女不成,下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蕭的一點關系都沒有!”王洵聞聽,氣得立刻站了起來。

    雲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笑眯眯地沖孫捕頭問道,“你聽到了?要不要洵兒再重復一遍?”

    “不必,不必!”孫捕頭趕緊擺手。“爵爺的話,小的已經牢牢記在心里了!”

    “還有呢,繼續說?”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邊強買別人田莊........”

    “那家莊子遭了水災,原主人自己要賣。當時出價的幾個人,我是最高的!”見孫捕頭被雲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膽子也慢慢壯了起來。“公平,在地方上備了文案的。”

    他自己說是公平,人在矮檐下,孫捕頭哪里敢爭。緊跟著,在雲姨的督促下,將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點點慢慢說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沒什麼關系,但其中有幾件,王洵或者在場,或者從中替朋友出頭,怎麼摘也摘不干淨。但好在都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大案,所以雲姨在旁邊幫忙搪塞幾句,也就讓孫捕頭諾諾稱是了。

    堪堪問了將近一個時辰,見孫捕頭嘴里已經掏不出太多干貨了。雲姨也不為己甚,命令小廝王祥出門取來一個托盤,指了指,沖著孫捕頭說道︰“既然你肯來給王家送信。大熱天的,總不能讓你白跑。這里有幾錠小元寶,拿回去跟弟兄們分了吧。雖然不多,每人買碗酒吃總也夠了!” “不敢,不敢,小的不過是跑了趟腿兒,怎能收夫人的賞呢?”轉眼從上門問罪的公差,變成了王洵的同黨,孫捕頭一時難以適應。但看到托盤里白亮亮的顏色,雙目中立刻放出齊刷刷的亮光。

    白銀在大唐並非法定貨幣。但官場上送禮,和民間大宗貨物結賬,已經開始使用白銀。此刻一兩足色白銀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夠換到一千八百枚開元通寶。若是天寶年間增鑄的那種,則能換到兩千一百多枚。這一盤銀錠,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兩重。五十兩白銀,按實際俸祿的話,孫捕頭掙上十年都未必能掙到。也難怪他立刻見錢眼開。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不能再對付了事。道過了謝,孫捕頭雙手將托盤接過,仔仔細細將上面的紅布蓋嚴實,然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確是奉命而來,而我家大人,估計也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實際上,如何問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說,爵爺去鄉下打獵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無法向上頭交差,他那個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聞,向來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不妨,你能提前來給王家送個信兒,我們母子就感激不盡了!”雲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擺手。“來人,把這件傳家之寶給孫捕頭看看。讓他回去之後,也好向萬年縣令交差。”

    “是!”王祥答應一聲,從桌案上雙手捧起一個不甚起眼的錦盒,舉在眉間,捧給孫仁宇過目。見王祥的模樣如此鄭重,孫仁宇也趕緊肅立站好,捧著受賄得來的銀子,踮起腳尖,向錦盒里邊張望。只見里邊放了一個比錦盒還要不起眼的鐵牌子,上面用隸書陽文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免”。

    晃了兩晃,孫捕頭將銀子放在地上,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沖著錦盒磕了三個頭,然後慢慢站起來,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開國元勛家里來找死。謝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饒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後無論衙門里有什麼不利于小侯爺的動靜,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親自給您送過來!”

    注1︰經制正役,即有正式編制的捕頭。不是協警和臨時工。作為京畿大縣的地方官,萬年縣令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級。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處,後來成為皇宮的一部分。

    注3︰兩儀殿,唐玄宗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之所。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06 P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2:36 PM 編輯

第一章 秋聲 (七 上

    孫捕頭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對著錦盒里的免死鐵券愣愣出神。

    “行了,別看了。再看,它也是塊鐵片片,變不成金的!”看不慣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姨笑著伸出手指,照著他腦門戳了一記。

    “啊!”王洵猛然驚醒,本能地伸出雙臂,將裝著免死鐵券的錦盒牢牢護在了懷里。這個動作令雲姨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低聲數落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抱著鐵券干什麼,誰還能搶了你的?況且這東西,也就嚇唬嚇唬姓孫的那個鄉巴佬,真的惹下什麼大麻煩來,未必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見王洵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為這東西真的什麼災都能擋麼?隔壁你程叔祖家當年這東西有三塊,一塊是高祖欽賜,另外兩塊是太宗欽賜,到了天後當政,還不是說滅族就滅族了?我以前不讓你知道,是怕你仗著它在,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這東西,是咱們王家的最後一道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外拿,萬一拿出來後還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徹底萬劫不復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數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資格。放下鐵券,起身走到雲姨身後,輕輕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還有您在麼?您就是咱們王家的第二塊鐵券。有您在,誰也不能拿王家怎麼樣!”

    這話倒是他的肺腑之言,雖然明顯帶著拍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了。首先,他沒想到,自己家里還藏著“免死鐵券”這種寶貝。其次,他更沒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馬方兩個嚇得六神無主的大劫,居然被雲姨用五十兩銀子就給輕飄飄地應付了過去。而雲姨在與孫捕頭說話時的表現,更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其中威逼、利誘、脅迫、安撫等諸多手段一一使來,花樣百出,王洵雖然一直自覺心機在長安城中能排得上號,今日跟雲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時玩的那些東西有多麼的幼稚。

    “小馬屁精!”雲姨一巴掌將王洵的手指拍開,臉上的表情又是憐惜,又是無奈,“我能看顧得了你幾時?平素我督促你上進,你總嫌我 “我以前不是閱歷淺麼?”剛剛欠了雲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頂撞,訕訕笑了笑,低聲服軟。

    “這回受到教訓了吧!”雲姨慢慢站起身,苦笑著搖頭,“半大小子,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大人的話全當耳旁風。什麼時候遭了罪,什麼時候就想起大人的囑咐來。到了那時候,一切也都晚了,後悔藥都沒地方買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時候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庶母身後,只是傻笑。

    雲姨走了幾步,見王洵還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後,只得又回過頭來,笑著數落道︰“你跟著我干什麼?還不趕緊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那孫捕頭不是說了麼?萬年縣衙門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對你們下手的人是誰,張縣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給指點一二啊!”王洵撓了撓後腦勺,可憐巴巴地說道。

    “你啊,讓我怎麼說你!”雲姨擺脫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門抓走,只好又轉過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給姨娘交個實底兒,最近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

    “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沒做過。但要是較真兒的話,雞蛋里挑骨頭,總是能挑出些毛病來!”王洵想了想,低聲抱怨。。

    “沒骨頭,還有人堵上門來挑麼?怕是蒼蠅不叮沒逢的雞蛋吧?”見王洵還在抵賴,剛才在外人面前還像老母雞護雛一樣護著王洵的雲姨登時換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著追問。

    “硬,硬要挑的話,怕是,怕是能挑到一點兒!”被雲姨看得心里發虛,王洵只好實話實說,“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產業,孩兒最近兩年還放了些印子錢出去,這個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發水,趁著有些莊戶人家日子沒法過下去,低價吃進了一批地,這個,您老估計心知肚明。還有,就是偶爾幫人打個架,鬧市上賽個馬之類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兒真的沒干過!”

    “這麼說,剛才孫捕頭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牽連了?”雲姨嘆了口氣,滿臉疲倦。

    “孩兒剛才跟孫捕頭說的,基本都是實話。當然,盡量把自己的責任說小了點兒!”王洵點點頭,滿臉委屈。

    “你啊,真是做紈褲都做不好!”雲姨氣氛不過,又狠狠戳了他一指頭,“這不是授人以柄麼?咱們家怎麼就缺這點兒錢來,讓你連強買強賣,逼人上絕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強買強賣!”王洵不敢躲,捂著額頭小聲嘟囔,“大伙不去趁機抄地,我隨大流罷了!秦家哥倆抄得比我還多呢,也沒見官府把他家怎麼樣?捏柿子盡捏軟的,欺負我罷了!”

    “這就對了,欺負的就是你這種沒長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麼?”雲姨舉起巴掌欲打,見王洵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里一軟,又把手臂放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王洵的親娘,畢竟從小將其帶大,一直拿對方當自己的親生骨肉看。不忍見王洵懊惱,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眼下關鍵不是這些案子,而是打聽清楚這場風波由何而來?官府準備辦到什麼程度?我今天能借著祖上的余蔭,將姓孫的土包子鎮唬住。下次換了別人來,恐怕就沒今天這麼容易了!”

    連雲姨都覺得為難,王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錦衣,低聲嘀咕道︰“您老不還有這身命服麼?比萬年縣令都大一級呢!”

    “呸!”再也忍不住,雲姨笑著在他後腦勺上狠狠來了一記,“你還當真啊。這身命服,說出來其實一錢不值。那姓張的縣令真的想辦咱們,直接跟上頭說一聲,第二天就能把我這身命服給收回去。況且這身衣服當初也是花錢是買來的,與正經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爺一輩子沒出仕,上哪給我弄正經命服穿去?”

    “啊!”王洵張口嘴巴,上下牙床間的空隙足以塞進一個鴨蛋。今天的事情太離奇了,幾乎件件都超過了他能以前積累的常識。鐵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婦的官服居然可以買到,並且一個掌握實權的縣令就可以輕松將其收回。這麼算起來,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權勢,基本等同于不存在。只是平素沒惹到太大的麻煩,沒人願意跟自己較真兒而已。

    想到這層,他背後不禁冷汗直冒。別的不說,只是孫捕頭今天談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頭上,恐怕已經可以上好幾回法場了。可憐自己以前居然還認為背後有祖上余蔭庇佑,可憐自己以前還以為拉上一幫同樣的勛貴之後抱成團兒,就可以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

    正後悔不迭之際,又聽雲姨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也別太著急了。這身命服不是還沒被人收繳回去麼?只要我能護著你一天,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抓走。”

    “孩兒不爭氣,給姨娘您添麻煩了!”王洵心里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沖著雲姨施了個禮。

    “傻話,有什麼麻煩的。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姨娘還能活麼?”雲姨眼楮一紅,低聲說道。“當年你阿爺給你我買這身命服時,恐怕也是為了今天。他做事謹慎,總能走一步看好幾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沒能親自教導你成材!”

    “阿爺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給您買了身命服穿!”王洵見雲姨垂泫欲泣,顧不得再問自己的事情,強笑著安慰對方。

    提起王洵的父親,雲姨的話頭就有些收不住。“當年你娘剛剛過世。我是一個商戶人家的女兒,卻被你阿爺硬給扶了正,府里頭難免有些人心里氣不順。恰巧皇上修離宮缺錢,準備賣一批官爵出來,你阿爺就狠了狠心,花了兩千吊錢給我買了這身四品命婦的官服穿!”

    “那阿爺怎麼沒給自己也買一身?!”一半時因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開心,王洵仰起臉,笑著追問。

    “本來也想買的。但官府後來又改了口,不肯賣男人的官爵了!”雲姨笑了笑,臉上湧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為什麼?”王洵完全變成了一個好奇寶寶,抓住雲姨的話頭問個不停。

    “當時的丞相張九齡公反對,說官員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買官的人出了錢,上任後自然會從百姓頭上加倍撈回來。而大唐疆域這麼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貪官都揪出來繩之以法。長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員,看見貪官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也會群起效仿。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場上便再找不到一個清官。任何政令從中樞下達到地方,哪怕是為百姓謀取福利的善政,也會成為官員們斂財的借口,從而變成惡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給掏空了,重蹈當年大隋朝的覆轍!”

    “他可真敢說!”聽到此處,王洵再也忍不住,脫口贊了一句。

    雲姨輕輕點頭,“老張丞相,當年的確是非常敢說的。這一點兒,連你阿爺都好生佩服。因為他的阻撓,皇上只好收回了成命,停止出售官爵。但當時的禮部尚書李林甫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提議只賣女人的誥命,不賣男人的官爵。反正除了天後當朝那會兒,其他各代都沒有女人當官的先例。只要大唐以後確保女人不當官,誥命自然可以隨便往外賣,賣多少都不會擾亂官場秩序!”

    “啊!”王洵又給聽傻了,嘴巴張得老大。他平素跟一群勛貴之後喝酒聊天,也沒少說起朝廷里某些官員的奇聞軼事。卻都是些金屋藏嬌,分桃斷袖的無聊故事,並且都是捕風捉影的亂說,沒一件像雲姨今天講得這般生動實際。

    “所以呢,沒多久。老張丞相就被皇上罷免,換了李林甫上位。這大唐的官兒也越來越好當,只要能給上司塞錢,位子便可以坐得安穩,怎麼向下伸手都不妨。所以你阿爺才幡然醒悟,希望你這輩子能出仕。不指望你能重振門楣,至少弄個官帽子代戴,別讓人上門欺負!”

    “孩兒知錯了!”最近兩年多來,王洵第一次沒嫌雲姨
   你知道就好。也不急在這一兩天。咱們娘倆兒先過了眼前這關,慢慢再尋其他門路。我總覺得,這場風波不是沖你們來的,而是背後另有玄機。所以這幾天你別再招惹是非,把精力重點放在探聽官府風聲上,只要找到背後那個人的真正目標,咱們就有可能化險為夷!”

    “嗯!”王洵點頭稱是。心里邊對雲姨佩服得五體投地。

    母子兩個又商量了幾個關鍵行動細節,還沒等確定從哪一步開始,門子又在外邊稟報,說馬小公爺與張探花、雷兵曹三個聯袂來訪。王洵一聽,喜出望外,趕緊跟雲姨告了假,親自到迎到了家門口。

    見了面,看到三個朋友都是一臉關心,他肚子里愈發覺得暖和,笑了笑,低聲賠罪道︰“我自己行事不檢點,招了一身麻煩。居然還拉著幾位跟著一起勞心勞力,自己想想,真是慚愧死了!”

    “這是什麼話!趕我們走麼?”雷萬春跟馬方一人給了他一拳,笑著數落。

    張巡是個文官,行事不像雷萬春和馬方般肆無忌憚。卻也搖了搖頭,笑著回應道︰“二郎別客氣了。平素你們玩的那些東西,張某都不擅長,所以也盡量不硬湊上前掃大伙的興。但二郎現在遇到了麻煩,張某再往後縮,那以前的聖賢書不是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麼?”

    說罷,收起笑容,雙目之間,磊落之氣畢現。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37 P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2:39 PM 編輯

第一章 秋聲 (七 下

    王洵也是個爽利的漢子,見張巡說得鄭重,便不再多客套。當下命僕人頭前帶路,領三位朋友入正房奉茶。

    聞聽此言,張巡又笑著擺了擺手,低聲說道︰“喝茶倒不急!容我先拜見了老夫人再說。張某那年在京師處處吃閉門羹,只有王兄的庶母,曾出言給張某指了一條明路!”

    “張兄真是太客氣了。當年的事情,姨娘也不過是送了個順水人情而已!”沒想到張巡把王家的些許小恩小惠看得如此之重,王洵楞了楞,笑著謙讓。

    “對老夫人來說,可能是順水人情。對張某來說,卻是撥雲見日!”張巡搖搖頭,繼續堅持要先謝了引路之恩再說。

    王洵坳他不過,只好先帶領三人去拜見庶母。對于張巡等人在明知王家要吃官司的情況下,還冒著遭受池魚之殃的風險前來探望的仗義舉動,雲姨心里頭也非常感激。跟大伙隨便說了幾句場面話後,便笑著提議,“洵兒的官司,我剛才已經詳細問過他了。傷天害理事情,他肯定是沒做過的。這點我們娘兩個可以在祖宗靈位前起誓。但官府里邊那些彎彎繞,我們娘倆個卻都不太懂。探花郎今天既然已經來了,老身也不跟你客氣。待會兒好好幫洵兒琢磨琢磨,讓他及早脫身才是要緊!”

    “長者有命,晚輩焉敢不從!”張巡抱了抱拳,鄭重答應。

    “那我就不耽誤你們的功夫了。洵兒,你叫下人到臨風樓訂一桌酒菜,今晚不用出門,就在家中給探花郎洗塵好了!”雲姨笑著還了個半禮,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走向後堂。

    四人以晚輩之禮目送雲姨走遠,然後互相笑了笑,一同朝王家接待貴客的正房走去。雷萬春和王洵身高腿長,步子邁得飛快。張巡也急著了解官司的詳細情況,跟在二人身後,半步不落。這下可苦了馬方,本來個子就比前面三人矮了不小一截,偏偏又穿了一身書生長袍,才緊走了幾步,便被自己的袍子下擺絆了個趔趄,忍不住驚呼一聲,伸手扶住了路邊一株矮樹。

    “怎麼了?”走在最前頭的王洵聽到驚呼,回過頭來,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馬方滿不在乎地擺手,本來就非常白皙的臉上,不見半分血色。

    “崴腳了?”憑借直覺,王洵發現馬方的狀態不對。掉頭走到對方身邊,單手扶住其肩膀。他一靠近,馬方的神色立刻大變,向旁邊趔趄了幾步,笑著說道︰“沒事!走路不小心踩到了石頭上!”

    “胡說,我家院子里,怎可能有多余的石頭!”王洵笑著搖搖頭,一把將馬方扯了過來。“腿怎麼瘸了,在馬上掉下來了?還是被人家給打了?”

    “剛才在去尋張探花的路上,從馬上掉下來蹭了一下。我真的沒事,先商量如何應付你和子達兩個的官司要緊。”馬方笑著搖頭,卻沒發現汗水已經從鬢角上滾了出來。

    “衣服上連半點兒土都沒沾,鬼才信你從馬上掉下來過!”王洵又是搖頭冷笑,“誰欺負你了。說給你我聽,我幫你把場子找回來。”

    “真的沒事!你這人怎麼這般他那副細胳膊細腿,推王洵就像蜻蜓撼大樹。王洵連躲都沒躲,硬受了馬方一推,然後低頭拉住他的外袍,迅速向上一撩。只見馬方袍子下的小衣上紅殷殷一片,新的血珠正順著舊的痕跡絲絲縷縷往外滲。

    “我的天!”王洵忍不住驚呼的一聲,不由分說,將馬方給扛到肩膀上,“先別去正房了,先去我的臥房。趕緊上點兒藥,免得落下病根兒。誰下的手,這麼狠。老子日後定然饒不了他!”

    “放手,放手!”馬方的小腿在王洵的肩膀上來回直踢,“兩個大男人,大白天鑽進臥房里,成何體統!”

    “放心,我沒斷之癖。況且肯定不止咱們兩個。”王洵被他氣得直樂,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臥房,一邊大聲喊道︰“張大哥,雷大哥,你們直接跟過來吧。別客氣了。我讓女眷們回避了便是!”

    關心馬方的傷勢,張巡和雷萬春兩個只好也跟了過來。王洵在半路叫住個丫鬟,命令其頭前給紫蘿送個信,讓紫蘿把自己的床鋪收拾好。然後,又抓住了急急忙忙跑出來查看情況的小丫頭雪煙,命令她帶人去打兩大盆熱水,順便把自己常備的金瘡藥拿過來。

    “用我的吧,估計比你的好使些!”雷萬春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信手塞給王洵。見馬方的小臉漲得通紅,笑了笑,繼續說道︰“咱老雷當年闖蕩江湖時,受了傷,被女人扒下衣服來敷藥都是常有的事情,有什麼好在乎的。若是一味地拘泥于小節當中,江湖兒女,早就死干淨了!”

    馬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提三尺長劍浪跡江湖,聽雷萬春這麼一說,便停止了掙扎。任由王洵將自己抗回了臥房里。提前得到下人們的通知,紫蘿早已將王洵的臥房收拾干淨。見眾人進門,斂衽福了一福,帶著貼身丫鬟匆匆退了下去。

    王洵把馬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扯過一個枕頭,讓他趴好。接著到外邊接過雪煙打來的熱水,先把手洗干淨了。然後找了個嶄新的棉布面巾,用另外一份開水潤濕。擰干了水分,拎著走回臥房里。

    雷萬春早年經常幫人處理傷口,手腳比王洵利索得多。見王洵做好了準備,于是快速走到床邊,慢慢卷起馬方的外袍。“嘶!”三人不由自主同時吸了口冷氣,只見馬方里邊的小衣,從腰部開始一直紅到了小腿。新舊血跡一片壓著一片,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誰下的手。你說,老子今晚就去替你出氣。”雷萬春勃然大怒,拳頭攥得咯咯直響。

    “我,我阿爺。”馬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承認。

    “你阿爺這幾天不是當值麼?”一邊慢慢卷起馬方的小衣,用濕布潤開衣服上的血痂,王洵一邊氣憤地追問。“敢情中午抽空跑回家里,就是為了打你一頓板子!有這麼做人父親的麼?你是不是他親生的啊!”

    “可不是麼?今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抓住我就一頓好打!”盡管王洵已經盡量輕手輕腳,馬方依舊疼得直吸冷氣。“二郎,慢點,慢點,疼,疼!”

    “我來吧!”雷萬春擠開王洵,接替他的工作。“我處理這些東西是長項。真是的,你阿爺怎舍得下這麼狠得手?”

    “有什麼?他小時候,被我祖父打得更狠。”馬方咧了咧嘴,自我解嘲。“我若是不服氣,將來也下狠手收拾他的孫子就是了。反正我們馬家,向來講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哎呀,雷大哥,動作慢點兒。求你了!”

    “動作越慢,你越遭罪。你也是,挨了打,不在家里趴著養傷,還跑出來干什麼?你小子一定是偷著跑出來的,對不對。這幾個地方,先前敷的藥全被血給沖開了!”雷萬春一邊利落地處理傷口,一邊說話分馬方的神。

    馬方嘆了口氣,沒有接茬。

    一股熱流直接沖上了王洵的鼻子。馬方下午拖著受傷的身體跑出來,當然是為了四處替他搬救兵。這兄弟雖然長得有些娘娘腔,說話的聲音也細聲細氣,骨頭里卻是硬得令人感動。看到馬方傷成這般模樣還不顧一切替王洵和宇文至兩個奔走,在一旁幫著打下手的張巡也很感慨,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道︰“好小子,夠朋友。張某這輩子交你是交定了。”

    “男子漢大丈夫,為朋友兩肋插刀!哎呀——疼死我了!”馬方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沒忘了說大話。

    他表里不一的模樣,逗得大伙哈哈直笑。笑夠了,張巡走到桌案邊,從包了絲綿的茶壺巢子里倒了一杯熱水,親自捧到馬方嘴前,喂著他喝了幾口。然後笑著問道︰“令尊大人沒說,他今天為什麼打你?”

    “唉!阿爺打兒子,還需要什麼理由?想打就打唄!誰讓我是他親生的呢!”馬方搖搖頭,很是無奈地說道。

    “總得有個借口吧?”張巡的眉毛以極其細微的動作皺了一下,繼續逗馬方說話。

    “無非是說我不用心讀書,到處結交些狐朋狗友唄!還不是借口?”馬方咧著嘴嘆氣,對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很是無奈。

    “當時有外人在場麼?除了說你交友不慎,還告誡你什麼了?否則,你連原因都不清楚,這頓打不是白挨了麼?”張巡笑了笑,又問。

    “告訴我最近一段時間不準出門,否則就會打斷我的兩條腿。哼,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怕!”馬方皺著眉頭,仔細回憶中午時挨打的情景。“我想起來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在場,姓周,是我阿爺的朋友,好像在御史台或者什麼地方行走。缺德得很,看著我被僕人拖下去拿大棍打,居然連一句說情的話都不講!”

    “估計他是怕講了情,令尊大人無法下台。你會挨打挨得更狠吧!”張巡笑了笑,點頭解釋。

    說話間,雷萬春將馬方和大腿上的棒瘡處理完畢。重新上好了金創藥,又向王洵討了塊天竺國商人販來的細絨棉布,小心翼翼地墊在馬方的上。然後幫他重新套好小衣,蓋好外袍。笑著看了看張巡,向對方請示下一步動作。

    張巡跟雷萬春、王洵兩人分別交換了一下眼神。笑呵呵地說道︰“瞧這傷勢,估計馬兄弟半個月內是出不了門了。為了避免坐下病根兒,我看不如請明允派輛車,將馬兄弟先送回家去!”

    “不去!”沒等王洵答應,馬方立刻大聲抗議。“我才不回家呢。免得被我阿爺活活打死!”

    說著話,他掙扎著準備起身,卻被王洵和雷萬春一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按在了床上。“聽話,別胡鬧。做下病根而不是玩的。弄不好,你下半輩子就癱上了。”這節骨眼兒上,王洵心眼轉得極快,善意的謊話張口就來。

    “聽張探花的話,肯定沒錯!”雷萬春笑了笑,也跟著在旁邊幫腔,“你身子骨弱,千萬不能再亂跑了。本來我還有份雙刀的刀譜,昨天忘了帶給你。你早日把傷養好了,趕著我還在京師,就能早點教給你如何使那渤海國的彎刀!”

    不待馬方開口,王洵又繼續說道︰“你帶傷出門,不就是不放心我跟宇文子達麼?我現在平安無事,你自己也看到了。子達那邊,包在我們三個身上,無論費多大力氣,都盡早把他從衙門里邊撈出來便是!”

    也不知道是王洵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經不起跟雷萬春學武功的誘惑,馬方猶豫再三,終于點點頭,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王洵見此,立刻命小廝王祥安排下自家最舒適的那輛馬車,車上又多鋪了兩床棉被。親手將馬方抱起,小心翼翼放到車中。然後命令王祥必須將人送到馬家院子里才準回來。

    “你去了就跟馬老爺子說,馬小公爺今天下午是跟小張探花有約,不敢逾期,所以才拖著病體跑了出來。小張探花非常感動,改日必將登門回訪!”臨行之前,雷萬春又拉住王祥,細細叮囑他如何跟馬家的人編瞎話。

    小張探花這個名號,可比王洵王明允這東市霸王光輝得多。這樣交代,未必能討馬老爺子高興,至少能讓馬方少挨一頓打。王祥心領神會,點點頭,笑呵呵地揮動了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轉回正堂,喝了幾口茶,又聽王洵將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張巡想了想,正色說道︰“恐怕這場風暴,不是沖你王明允來的!”

    “雲姨跟我也這麼想!”王洵點點頭,低聲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沖著誰!”

    畢竟當過一任知縣,張巡的眼光比王洵、雲姨等人敏銳得多。頓了頓,繼續說道︰“恐怕也不是沖著其他人。子達,你,還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勛貴之後,恐怕都不過是個由頭。從目前情況看,極大可能是上頭有神仙打架,害得你們這幫小魚小蝦跟著遭殃!”

    “神仙打架,關我們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張巡的意思,皺著眉頭追問。

    “神仙打架,哪會兒先死的是神仙?還不是先拿些小魚小蝦祭旗?”張巡搖了搖頭,無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官府今天沒抓走你。今後也未必會再來找你。只要躲過了最近半個月,恐怕誰也記不清今天準備問你什麼罪名來!”

    王洵無言以對,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聽。張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馬老爺子今天當著外人的面兒,重棒教子,估計也是由于這個原因。他自己已經把兒子打成半殘了,別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馬方去祭旗!我估計,打架的那兩位神仙,級別肯定都不會太低。否則,也不至于把馬老爺子逼到教訓兒子,卻拉著御史作證地步。”

    “嗯!”順著張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覺得對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樣的話,子達是不是也能化險為夷?”

    “那要看他卷進去多深了!”張巡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樣,只是被風暴卷進去的小魚小蝦,估計使點錢,托對人,很快就能釋放出來。所有陳年舊案,都按到別人頭上就是了。但萬一他為過招的某一方搖旗吶喊,或者已經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這回就麻煩了!”

    聯想到宇文至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王洵和雷萬春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湧起了一股寒意。馬方的父親官職雖然不高,但能讓馬老爺子刻意拉著一位御史作證,當著對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長安城中,也屈指可數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這一代重振祖上的榮耀,以他的性格,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個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難說。

    “這只是我的推測,有可能不準!”看到王洵和雷萬春憂心忡忡,張巡笑了笑,低聲開解。“況且即便子達卷進去很深,深到對手欲殺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後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則,今後誰還肯替那位大人物賣命?!”

    雷萬春和王洵兩個點點頭,終于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希望的亮光。張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們的首要任務,是弄明白宇文子達到底是無辜被卷入,還是已經成為別人麾下的棋子。被卷入的程度有多深? 他背後那個大人物是誰?都必須搶在官府將罪名坐實之前,得出結果。否則,一旦他頭上落下第一項罪名,恐怕所有黑鍋,都要一個個摞將上來!”

    “那還等什麼,還不趕緊去?”聞聽此言,雷萬春長身而起。“小馬方不是把宇文子達的兩個通房丫頭給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麼?咱們這就去找她們問明情況!”

    “天這麼晚了,兩位連飯還沒吃呢?”王洵心里也急得火燒火燎,卻不得不擺出一副主人架勢,向張、雷二人發出邀請。

    “早晚還能替你省下這頓飯?走吧,別耽誤了!”雷萬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只手拉住小張探花,“回頭我在街上請你們吃羊雜碎泡 ,味道不比臨風樓的酒席差多少。咱們在這里多耽誤一會兒,宇文子達那邊就可能多挨一頓板子。他那個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頓板子打下來,差不多什麼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時的所作所為,王洵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僕把訂好的酒席分掉,然後命人從馬廄里拉出三匹最神駿的坐騎,與雷萬春,張巡兩個一人一匹,風馳電掣般趕向平康里。

    折騰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經全黑。靜街的刻到來之前,夜幕中的長安城,漸漸陷入另外一種熱鬧。擁擠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各色小吃都開了張,香氣順著夜風往行人的鼻子里邊灌。

    進入了平康里後,空氣中則換成了另外一種味道。帶著點甜,帶著點膩,伴著兩側高樓里的絲竹聲,盈盈繞繞,勾得人心里發癢。臨街的賭場前,已經有人輸光了今天帶在身上最後的盤纏,被賭場小廝架起胳膊丟將出來。也有人帶著漲鼓鼓的行囊,興沖沖地正往賭場里邊鑽,準備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個更大的彩頭。

    與賭場門前喧鬧的氛圍相襯,臨街的酒樓、妓院一樣高朋滿座。靠窗的座位上,數名屢試不第,流落在京師的讀書人一邊喝酒,一邊破口大罵。罵那些權貴子弟胸無點墨,卻佔盡了朝中的好職位。罵考官不長眼楮,看不出他們滿腹經綸。罵世道不恭,令他們胸懷大志卻沒機會施展。罵夠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個看得順眼的,搖晃著走進後院包房,金戈鐵馬,肆意馳騁。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靜,結完帳後,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邊沉默不語。他們大都是勛貴之後,祖宗的臉面丟不起,所以在這樣的夜晚,無論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里去的。很快,一伙皮膚漆黑的昆侖奴的出現,徹底解決了他們的麻煩。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幾個昆侖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貴冑之後挑挑揀揀,從中挑出身材最結實的那個,慢慢趴到了對方背上。被選中的昆侖奴則發出一聲欣喜的大喝,“坐穩了,您!”,雙腿發力,以不亞于奔馬的速度,背著貴冑之後隱沒在黑暗中。

    王洵和張巡、雷萬春三個的身影並絡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這一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醒著,每個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慢慢融入這蝕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0 PM

第二章 初雪 (一 上

    雞叫三遍,沉睡了一夜的長安城漸漸從夢中醒來。

    張巡、雷萬春、王洵三人並絡走在朱雀大街上,每個人都頂著兩只碩大的黑眼圈兒。昨天在平康里向宇文至的兩個通房丫頭月憐和綺墨打聽消息,一直交談到後半夜方才結束。過了亥時,長安城內開始禁行,三人也沒法回家了,只好在平康里的客棧里將就了一宿。偏偏平康里關閉了坊門後,坊內本身是不禁燈火的。于是絲竹管弦伴著酒客、歌女們的嬉鬧聲,一陣陣從外邊飄來,拼著命往人耳朵里鑽。一直到了卯時,喧鬧聲終于消停了下去,平康里的賭場、妓院開始打烊,外面的天光也已經開始放亮。

    單單一夜沒能睡好也就罷了,王洵平素與朋友往來,也沒少做夜貓子。張巡和雷萬春在地方上公干,加班熬夜也是家常便飯。只恨的是他們從月憐和綺墨兩個嘴里,根本沒探聽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兩個沒見過什麼大風浪的小丫頭造就給嚇傻了,見了王洵,一個只顧著哭哭啼啼控訴宇文至的哥哥宇文德有多勢利,平素整個家都靠宇文至支撐,自己做甩手掌櫃;遇到麻煩,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宇文至逐出家門,劃清界限。另外一個稍微伶俐些,則賭咒發誓自家男主人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罪名都是別人蓄意潑的污水。

    “有沒有罪你我說得都不算,得聽萬年縣令的判定!”直到王洵忍無可忍了,板起臉來虎吼了一嗓子,兩個小丫頭才勉強止住了

“那錢財上呢,最近你家少爺有沒有什麼大的進項,或者突然有了一筆很大的開銷?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畢竟需要知道他到底犯在誰手里,我們才能想辦法救他。”關鍵時刻,還是張巡想得細,放低聲音,和顏悅色地詢問。

    “您說花錢?哦! ”沒枉費大伙幾個時辰的精力,小丫頭月憐終于想起了一些。紅著眼楮看了看王洵,然後低聲說道︰“少爺他最近的確動過一大筆錢。說是投給一個叫賈老大的家伙。但沒說做什麼生意,也沒見到有契據憑證!”

    得,王洵聽得直翻白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不早說!”

    “我,我家少爺,不準,不準我跟任何人講!”月憐像受驚的小鳥般將頭垂了下去,不敢直面王洵的憤怒。

    宇文少爺當時的原話是,不準跟任何人講,還特別強調了不能讓王洵、馬方、秦氏兄弟等人知曉。如今宇文少爺出了事兒,偏偏全力替他奔走的,還是王洵、馬方等人,這次第,怎不讓人為難?

    好在王洵也沒過于較真兒,又問了幾個問題後,看看時間已經是後半夜,便拉著張巡和雷萬春找房間休息去了。到了僻靜處,王洵將賈老大便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斗雞內史的身份一說,張巡和雷萬春兩個也登時傻眼。先前大伙還心存僥幸,指望著宇文子達僅僅是個搖旗吶喊的小卒,神仙們略抬抬手,也就將他像個屁一般放了。如今可好,他把手已經抱向了內宮里邊,在這場風波的位置又豈能一般?

    想著煩心事,三人一夜都沒能睡安穩。特別是王洵,總夢見宇文至的腦袋被掛在了城門洞子上,一邊流著淚,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而百姓們從城門下經過,則一個個拍手稱快,都說這就是平素仗勢欺人,無惡不做的下場。有人干脆就在宇文至的頭顱下吟起了詩,頌揚大唐天子聖明,宰相賢德,鐵腕鏟除了長安一霸。

    “那些事不是我們做的!”王洵沖著無知的人群怒吼。聲音喊出來,人也就醒了。想想夢中看到的情景,心里頭倍覺委屈。宇文家那小子做事的確比較出格,但從小一起長到大,王洵心里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樣,都屬于小惡常干,大惡不犯那種。要是真的像夢里這樣稀里糊塗掉了腦袋,沒準還真的冤魂不散,日日在長安城門口哭訴委屈。

    草草吃過早飯,三人就又騎著馬趕往萬年縣的縣衙。準備借著探監的機會,從宇文至這當事人嘴里聽聽他的說法。想著中午還跟李白等人有約,張巡便建議雷萬春出面去將飯局推掉。到了此時,王洵心里卻有了幾分豁出去了的念頭,搖了搖頭,笑著制止,“算了,還是去吧。約好的事情,否則顯得我等太沒誠意。況且上次的事情,明顯是宇文子達故意挑釁在先。稀里糊塗打了一架,我還沒當面向那幾位道歉呢!”

    “李太白豈是那拘泥之人?”雖然僅有一面之交,雷萬春卻主動替李白說起了話。“朋友遭難,你無心應酬,想必他知道後也會表示理解。”

    “還是去吧!反正時間上安排得開。”張巡卻又改了主意,點點頭,笑著支持王洵的意見。“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也許太白兄那里也能聽到些消息。眼下他手里雖然沒什麼實權,平素交往的人物,卻和你我頗有不同!”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京畿一帶已經近三十年沒有經歷戰事,所以從朝廷到民間都喜歡擺弄一些詩賦,歌舞之類的東西。李白乃有名的酒中謫仙,每次痛飲之後,詩興有如泉湧。故而上至王侯貴冑,下到市井閑人,都以能跟李白一道把盞為榮。席間若是能目睹“謫仙”當場出口成章,回去後,就足足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噓好幾個月了。

    只有宇文子達這種糊塗蛋,見到李白,不想著跟對方攀交情,反而試圖打人家一頓出氣。如果李白不介意他當日所為的話,願意出面幫忙探聽消息,肯定比王洵等人這樣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來得及時。想到這些,雷萬春也不再堅持把中午的酒宴推掉了,點點頭,低聲說道︰“也罷,希望太白他能不跟宇文小子一般見識。說實話,讓那小子吃一次虧,不算什麼壞事。否則,即便這次他能平安脫身,說不定,下回又卷入更大的風波里去了!”

    “那是自然!”王洵苦笑著點頭。“子達跟我,平素都有些過于囂張了!”

    “你還好了!”雷萬春見王洵主動認錯,趕緊笑著開解,“長安城中的勛貴子弟中,像你這般肯講道理,且有擔當的,我老雷還真沒見過幾個。其他要麼咋咋呼呼,總覺得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要麼無病,好像轉眼天就要塌了一般。總之是黃鼠狼窩里出跳兔,一代不如一代!”

    王洵笑了笑,也不跟著心直這快的家伙認真。勛貴子弟有勛貴子弟的難處,遠非雷萬春這種無牽無掛的大俠所能理解。旁的不說,光是祖先們的榮耀,壓在肩膀上就是一種沉重無比的負擔。如果不是急著振興門楣,想必宇文至也不會饑不擇食地到處去亂抱粗腿。而像自己這般什麼都懶得參與,則又會被人認為“不思進取,枉費了那麼好的家世!”

    正昏昏沉沉間,又聽雷萬春低聲說道︰“提起打聽消息,我倒是想起一條路子來。虢國夫人請我明晚過府飲宴,說是答謝當日曲江池畔的救命之恩。我把子達的事情跟他提一提,估計她的消息渠道比李白那里還要多一些!”

    “雷大哥,那女人.......”王洵登時困意全無,從馬背上直起腰來,瞪圓了眼楮看向雷萬春。想提醒對方一句,虢國夫人艷名滿長安,石榴裙下賓客無數。又顧忌著對方顏面,話到了唇邊就吞了回去。

    “老雷,你自己小心!”張巡剛剛回到京師,但也從其他渠道隱約聽說一點有關虢國夫人的軼聞,想了想,低聲提醒。

    “我覺得那女人不錯!”雷萬春笑了笑,臉上湧起一縷激憤之意,“咱們驚了人家車駕,人家過後沒追究不說,還念念不忘施以援手之恩。單憑著一點,就比京師中很多男人都強!”

    “老雷,大丈夫立世,當惜名如羽!”見雷萬春壓根兒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張巡只好板起了臉,非常直白地正告。

    “以訛傳訛,聽著風便是雨,恰恰不是大丈夫所為!”雖然對方是自己的知交好友兼頂頭上司,涉及到為人處事的原則方面,雷萬春依舊絲毫不肯退讓,“她設宴請我,我去了喝酒,堂堂正正,何必遮掩?若是為了幾句流言蜚語就避而不見,反而落了下乘。況且這世上的所謂壞女人,還不都是男人弄出來的?面對面時巴不得對方風騷入骨,顛倒眾生,好上下其手,以滿足心里頭那點齷齪念頭。轉身提起褲子來,就大罵對方成性,不守婦道。里里外外,敢情都是你的對!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1 PM

第二章 初雪 (一 下

    看到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王洵不禁啞然失笑。

    這兩個人的性格毫無相近之處,真不明白他們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張巡乃開元末年探花,滿腹經綸,人品和才學都是沒的挑。但只有一點,太令人難以接受了。就是這個人說話做事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待人律己都恪守古聖先賢教誨,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通融。雖然在世間屢屢踫壁,卻依舊不知悔改。

    而雷萬春,則走的恰恰是另外一個極端。他自持武藝高強,行事完全隨心所欲,將人間一切規矩和禮法視若無物。若非後來遇到的張巡,斷然金盆洗手。估計在大唐的刑部海捕文書上,早晚必有雷萬春這麼一號。

    但很快,王洵就明白這兩個人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了。

    雖然被雷萬春當著外人的面弄得下不了台,張巡臉上卻沒有絲毫惱怒之色。僅僅是向著雷萬春拱拱手,便悻然作罷。

    “老雷今天這話,當浮一大白”見兩人爭的有趣,王洵故意大聲叫好。

    “滿嘴歪理邪說而已!”張巡聳了聳肩膀,擺出一幅我不跟你們爭的模樣。

    “那張兄還由著老雷滿嘴跑舌頭?”只是為了看張巡受窘的模樣,王洵明知故問。

    “歪理邪說也是理!”張巡斜他一眼,凜然說道。“張某乃聖人門徒,辯論不過就是辯論不過,日後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再辯回來就是。說不過人家就強令別人閉嘴,乃法家不孝之徒行徑,實非真儒所為!”

    說罷,自己也覺得有趣,率先笑了起來。王洵和雷萬春兩人也笑。笑過了,因為人處事理念不同而產生些許的不快一掃而空,心中反而愈發覺得對方真實可敬。

    萬年縣衙門距離平康里沒多遠,出了坊口正門,轉過幾個彎,也就到了。才過辰時,地方官吏們還沒正式開始處理公務。偌大的縣衙門口,冷冷清清不見百姓身影,只有一個剛換了班的差役,背靠著門口的大鼓,雙手揣在衣服袖子里,上下眼皮不斷打架。

    早早地下了坐騎,把馬韁繩丟給從後邊追上來的小廝,王洵整理好了衣衫,快步走到差役面前,抱拳施禮,“這位衙差大哥請了。敢問大哥,快班的孫頭今天當不當值?”

    “你找誰?”正在假寐的衙差被嚇了一跳,順手抄起輟在身邊水火棍,大聲問道。

    王洵笑了笑,拉住差役的手,順勢將一串銅錢丟進對方高舉的衣袖里。“我想找快班的孫頭兒。就是新調來的那個。我是他的表弟孔有方,勞煩大哥進里邊幫我看看他在不在?”

    “找孫頭啊。等著,我進去給你看看!”不用低頭,光憑著衣袖中傳來的重量,差役就估摸出銅錢的大概數目。沖著出手大方的王洵點點頭,轉身快步走進縣衙。

    王洵輕輕搖了搖頭,閃在一旁,含笑恭候。過了大概小半盞茶時間,昨天受了王家一大筆賄賂的捕快孫仁宇跟在當值差役後,滿臉迷茫地趕到。看見笑嘻嘻迎上前的王洵,他嚇了一跳,趕緊將對方拉遠了幾步,低聲問道︰“我的小祖宗!你怎麼跑衙門口來了!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才忘了你,你偏偏還到衙門口晃悠,這不是自投羅網麼?”

    “嘿嘿!”王洵咧開大嘴傻樂,“只要你孫頭不說,衙門里其他人誰還能認出我來?剛才,我跟他們報是你的表弟,表哥,你看咱們倆長得像不像?”

    “像才怪!”孫仁宇氣得直跳腳。“我一個衙門里跑腿的,哪敢跟小侯爺你攀親戚。說吧,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表哥真是個痛快人!”王洵又笑了笑,從貼身口袋中摸出對拿來哄女人開心的玉鐲,信手遞給孫仁宇,“你看這幅鐲子,質地還湊合不?拿給表嫂或者佷女,也算我這當叔叔的一份心意!”

    “又讓小侯爺破費了。老孫我怎麼好意思!”孫仁宇快速向兩旁看了看,嘴上說得客氣,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不慢,一把抓住鐲子,利落地藏入了衣袖。“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不過小侯爺您也別太難為我,畢竟這是京師里的衙門........”

    “我知道,我知道,絕對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個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被衙門抓了。我們幾個想進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個方便!”

    “啥?”孫仁宇一咧嘴,牙齒上的韭菜葉子清晰可見。“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這不是........”

    手伸進袖子,想把玉鐲掏出來丟還給王洵,卻終究下不了那份決心。猶豫再三,跺了跺腳,低聲道,“去衙門後邊的角門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邊的那個。我進去安排一下,一刻鐘左右在那里找你。”

    王洵默契地點頭,帶了張巡、雷萬春兩個,轉身離開。遠離衙門口數十步後,再順著牆根兒慢慢繞向後角門。在那里等了不多時,門從里邊被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隙,孫仁宇的腦袋向外探了探,低聲喊道︰“表弟,趕緊過來吧。跟著我走,別多看,也別多說!”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閃入衙門內,跟著孫仁宇,先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然後在兩堵青灰色的高牆後三繞兩繞,經過一個布滿銅鈴的鐵絲網下面,來到牢獄門口。

    “這是我表弟!”孫仁宇向牢頭打了個招呼,閃身躲在一邊。王洵立刻心領神會,走上前,將一對小銀錠子迅速塞進對方衣袖里。那牢頭的眼神登時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里看到的獵物般射出兩道寒光,隨後如同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著客氣道,“既然是孫頭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著孫頭進去吧,注意,別耽擱太長時間,弟兄們都擔著老大風險呢!”

    王洵點頭稱是,跟緊了孫仁宇,快速邁進監獄大門。一門之隔,內外差距立刻如兩重天。只見沿著門口一條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徑直通監獄深處,上面污水橫流,穢物遍地。兩排粗大的木柵欄相對排開,柵欄後,無數蓬首垢面的囚犯雙手奮力探出來,對著門口的差役大聲喊冤。

    自幼錦衣玉食的王洵哪里見過這種陣仗,登時被監牢里的氣味燻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湯泡 差點給吐出來。好不容易壓下了心中煩惡,再往兩邊看,只見柵欄後的牢獄被土牆隔成了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或者關著四五個囚犯,或者只關著一個人。同是坐牢,待遇卻大不相同。

    那關著四五個囚犯的牢籠,里邊僅有一堆稻草給囚犯們做鋪蓋。並且大多遠離牢獄的通風口,暗不見天日。只而關著一個囚犯的牢籠,則被褥,桌椅一應俱全。甚至個別牢籠內,連書本紙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囚犯們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萬別。有的壓根兒就沒帶刑具,有的僅僅在脖頸上象征性地套了根鐵鏈子,有的則手銬腳鐐片刻不離身。最慘的一個人,則是腦袋,雙手,雙腳被同一張木板上的五個洞,牢牢枷在一起,整個人趴在泥坑里,抬著脖子慢慢倒氣。聽到有人從面前經過,圓睜的雙眼中露出一絲留戀的目光,這樣下去,恐怕過不了兩個時辰,整個人不死也變成殘廢了。

    見到此景,張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聲說道︰“沒想到的京師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穢不堪!”

    “嗨,一群囚犯,頭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錯了,還能讓他們住進客棧里不成?”念在張巡跟王洵同來,極有可能非富即貴的份上,孫仁宇不跟他計較,壓低了聲音解釋。

    張巡卻不肯領這個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個囚犯,低聲喝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你等要這樣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麼辦?天子腳下,就沒王法了麼?”

    “那又不是我定的規矩?”孫仁宇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巡這般不懂道理,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這是有名的死不得,幾百年了,衙門里對不長眼楮的家伙都這麼處置。誰讓他命賤,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錢的和不肯使錢的同樣待遇,京師里的米價這麼高,弟兄們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胡扯!”張巡氣得直哆嗦,想要再駁斥一番,命令孫仁宇將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開,卻被雷萬春一把扯到了旁邊。“我這位朋友讀書太多,這里有點不清楚!”一邊向孫仁宇賠笑,雷萬春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讀書太認真,讀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雙玉鐲的份上,孫仁宇懶得跟對方較真兒。笑了笑,加快了行進速度。片刻之後,一行人來到在監牢最深處,向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囚籠指了指,他低聲說道︰“就關在這里了。是京兆尹下令嚴加看管的,各位千萬別怪我。我先出去給弟兄們交代一下,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進來找你們。大伙必須按時離開!”

    說罷,將手里的燈籠塞給王洵,轉身快速離去。

    王洵拱手向對方道了謝,然後慢慢將燈籠挑向牢籠之內。忽然見到了光,牢籠里的囚犯嚇得一哆嗦,迅速向後逃去。手腳上的鐵鏈當當作響。

    “是我,子達,我跟老雷,老張來看你了!”王洵看得心里發酸,趕緊低聲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達茫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如見到親生父母的嬰兒般撲了過來。雙手握住監牢柵欄,大聲哭喊道︰“二哥,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我。趕緊,趕緊救我出去,再晚兩天,我就被他們折磨死了!”

    “他們對你用刑了?”見到宇文子達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王洵心里一痛,強壓住滔天恨意問道。

    “嗯!”宇文子達的眼淚成串地往下掉,這回,可再也不是裝出來的了。“問了兩次話,打了我兩次板子。那姓張的縣令說,如果我再不招認,下次就上夾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氣,“他們讓你招認什麼?你招了麼?”

    “還沒!”宇文子達用力搖頭,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做過,我怎麼敢招認。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個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王洵和雷萬春、張巡三人互相看了看,從受傷的情況推斷,宇文子達有可能還真的把兩場大刑硬熬過來了。帶著幾分佩服,他又低聲問道︰“你到底招惹誰了,他們讓你承認什麼罪名?”

    宇文子達又是一猶豫,隨即低聲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誰了。他們,他們讓我承認,結黨行凶,當街強搶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員;還有,還有仗勢欺人,霸佔百姓田產。二哥,我沒干過,我真的一件都沒干過!”

    隨便任何一件,都是殺頭的罪名,況且有“受人指使”這關鍵四個字在。張巡聽得心里一緊,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強調,“子達,只要沒干過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張巡,你聽我說,你這個案子有點兒邪門兒。若是你還打算活命的話,就仔細想想,跟二郎說句實話,你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沒,沒有啊!”宇文子達心虛地四下看了看,順口抵賴。

    “走,咱們走吧,讓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見到了這個時候,宇文子達依舊不肯說實話,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燈籠,轉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達見狀,趕緊抱著柵欄大哭,“二哥別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這里了!”

    “你死不死,關我屁事。姓王的沒有你這號朋友?說,你設計折辱李白,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跟賈老大合伙,到底做了什麼生意?”

    聽王洵把賈老大的字號都給報了出來,宇文子達又是一哆嗦,舉頭四下張望了一圈,黑咕隆咚地看不情周圍還關著誰。用手向兩邊指了指,然後高聲說道︰“二哥,你別逼我。我宇文至一人做事一人當。即便死了,也不會攀扯其他人!”

    看到宇文至這般模樣,王洵終于明白他到底擔心什麼了。將耳朵湊過去,低聲說道︰“我不管你跟誰有牽連。但你今天必須告訴我,你幫誰在做事。否則,只要他不肯出面救你,衙門里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我,我......”宇文至喃喃自語,咬了咬牙,以幾乎不可能被人聽見的聲音回應,“二哥,我先前不是想故意瞞著你。真的是不想把你給牽連進來。賈老大背後的那個人姓朱,是在西市口開南貨莊的。至于其背後的主人,整個長安沒人不知道!”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2 PM

第二章 初雪 (二 上

    “又撒謊,又撒謊!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抬起腳來,沖著牢籠欄桿“  ”猛踹。“你就等著爛在這里吧,不說實話,誰也甭想撈你出去!”

    罵過了,又迅速低下頭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你怎麼跟他搭上關系的?!你被官府抓了,他們怎麼不肯出面撈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仿佛真的被打得很慘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過了,又迅速回應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後的東家手下當差,我能不聽那人使喚麼?事發突然,我估計東家還沒做出反應吧!”

    王洵聽罷,心里又是一抽。宇文至賣身投靠,只是為了替他那個當官的同父異母哥哥謀取更好的前程,借此重振宇文家。卻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經吞掉所有家產,借機將其驅逐出門。但這些消息,眼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宇文至。以免對方聽了後灰心喪氣,真的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略作沉吟後,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從木柵欄縫隙之間伸進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領,厲聲喝道︰“好,好,好,你盡管嘴硬是不?繼續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殺了你干淨!?”

    說罷,卻迅速一抬手,將幾錠小銀元寶塞進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關鍵時刻也許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別一次給出去,記得要細水長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裝作呼吸不上來的樣子,哭喊求饒。隨即壓低聲音,迅速回應,“我有一份賬本,藏在斗雞場後院左數第四個雞籠底下。二哥幫忙收好,也許能派上用場!”

    “算你還沒傻到家!”王洵以極低的聲音斥罵。點頭答應了宇文至的請求,又問他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機請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讓哥哥嫂嫂不要太著急,也盡量別牽扯進來。還請王洵帶話給自己的兩個通房丫頭,讓她們盯緊往來賬目,以防底下人趁亂搗鬼。王洵聽了心里頭愈發難過,強打著精神頭,一一答應了。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應,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實在這里呆著吧,你個蠢豬。看你能倔到幾時!”

    “我沒做過,我冤枉!”宇文至梗著脖子哭喊,一半時假裝,另外一半卻是發自肺腑。

    大伙不再理他,跟在孫捕頭身後走出了監牢。拐到僻靜之處,王洵將自己貼身荷包掏出來,將里邊剩下的幾錠平素用來應急的小元寶和所有銅錢一股腦倒出,硬塞進了孫捕頭的衣袖里,“今天的事情勞煩表哥費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還請表哥跟衙門里的弟兄們說一說,這幾天讓他少吃點兒苦頭。眼下他們宇文家雖然敗落了,卻是樹大根深。只要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後宇文家少不了會再補一份厚禮!”

    “好說,好說!我一會兒就跟牢頭打招呼,讓他給你那朋友換個雅間!”孫仁宇眉開眼笑,點頭不止。心道還是京城的捕頭油水厚,才一樁案子,就是幾十兩銀子的進項。這樣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幾樁,老子一年後就可以在郊外置辦莊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請掌刑的弟兄們高抬貴手。若是給他治傷的湯藥錢不夠,我等隨時還可以再補!”雷萬春從後邊跟上來,淡淡地補上了一句。

    這人是個行家!孫仁宇警覺地回頭。衙門里打板子輕重有別,同樣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讓人終生殘廢,但也可以讓人打完了不用攙扶就爬起來,活蹦亂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這一點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籠統地拜托孫仁宇對宇文至多加照顧。雷萬春卻一句話戳到點子上,讓人不該隨便糊弄。

    見孫仁宇臉色不對,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說道︰“孫老哥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就不繞彎子了。只請老哥跟衙門里的諸位朋友知會一聲,千萬別受人誘惑,做出什麼短視的勾當來。否則,即便宇文家不出頭,我老雷也不會放過下手之人!”

    說罷,抬腳往地上用力一頓。登時,將鋪地青石頓得四分五裂。

    孫仁宇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雙手沖雷萬春做了個揖,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位老哥,有小侯爺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們肯定一點兒不少地行給你牢里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這件案子是上頭壓下來的,我們這里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幾天。他還好了,身上沒了爵位,歸咱們萬年縣審理。其他幾個頭上還頂著世襲爵位的,昨天下午,剛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給提了去。據說連夜開審,整個給折騰的沒了人樣。連小時候在驪山溫泉偷看親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給招出來了!”(注1

    “嘶!”王洵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也是才知道麼?小侯爺,我就一個衙門里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靈通!”孫仁宇苦著臉作揖,唯恐王洵將剛才給自己的賞賜再討還回去。

    好在一直沒說話的第三個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絡腮胡子大漢多少明白些事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別難為孫捕頭了。這事兒的確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孫捕頭,我們不求你別的,能保證宇文兄弟不死在你萬年縣大牢里就行。至于日後他被押到哪兒,我們再重新想辦法!”

    “唉唉,一定,一定!”剛才還于肚子里對張巡腹誹不已的孫捕頭如蒙大赦般,沖著對方連連作揖。“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證不讓宇文兄弟在萬年縣衙門里再吃苦頭!”

    “那就有勞孫捕頭了!”張巡拱手相還,禮數一絲不苟。

    “不敢,不敢!”見張巡在盛怒之下,說話做事尤自保持著清晰的條理,孫捕頭更是不敢小瞧了他。賭咒發誓,會盡自己所能護得宇文至在萬年縣衙內周全。

    張巡三人沒精力跟著市儈小人糾纏,快步出了縣衙。重新見到了外邊的如洗蒼天,心情卻一點兒也明朗不起來。王洵是第一次看到長安城內最齷齪的一面,自然無法承受這種沉重。張巡卻是因為天子腳下的衙門骯髒到出乎自己想象的地步,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人生觀念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只有雷萬春,見得最多,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也最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我終于明白探花郎你為什麼連年考評優等,卻始終不得升遷了。在你的治下,咱們清河縣的衙門窮得連耗子都不來。若是你得了升遷,掌管一州,則一州的官吏要跟著受窮。掌管一道,則一道的官吏無法伸手撈油水。若是讓你入朝為相麼?呵呵,全天下的官吏就都得上吊去了!”

    “胡說!”張巡翻了他一眼,終是無法反駁,只能裝作剛才什麼都沒聽見。

    “能給個考評優等,也算你家大人的上司良心未泯!”剛剛受到了刺激,王洵的性子也變得激憤起來,冷笑了幾聲,搖頭點評,“若是真的黑了心腸,就給張大哥的考評上寫一句,‘廉而無能!’,讓張大哥徹底絕了升遷的希望,以儆全天下的官員效尤!”

    說罷,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漆黑一片,郁悶得只想以頭撞樹。

    身為朝廷命官,雖然眼下失去了實職,張巡畢竟不能任由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給‘自己人’抹黑,笑了笑,把話題岔往宇文至的案子上,“別亂嚼舌頭根子了。事情的解決總需要時間,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先別管它,咱們先想辦法解決小宇文的麻煩。明允,子達剛才提到的那位姓朱的掌櫃,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能有什麼來頭!他背後站著當朝貴妃的哥哥唄!”提到朱掌櫃背後的人物,王洵忍不住連連苦笑,“這京師里,凡是從廣東道運來的稀罕貨,六成以上都出自朱記。若是沒有貴妃的哥哥罩著,誰有本事佔那麼大的份額?”

    “你說的是楊國忠?”張巡的臉上凜然變色,“那另外一位神仙,豈不是來頭更大!”

    ”剛才不是說了麼?”王洵一拳捶到路邊的楓樹上,砸得漫天紅葉飛舞,“京兆尹和大理寺都出動了。京兆尹那位王,還身兼御史大夫,戶部侍郎,權力比貴妃的哥哥只大不小。並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跟李相穿的是一條褲子?嘿嘿,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長安城內基本可以橫著走了。現在看來,什麼王家、秦家、宇文家,跟前面這三家相比,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

    注1︰大理寺,按照唐代官制,負責審理與貴冑和高級官員相關的案子。宇文至是庶出,沒繼承到爵位,所以只能算平民,歸萬年縣管轄。如果換了王洵,則有可能被移交大理寺。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4 PM

第二章 初雪 (二 下

    “二郎,好端端的,你跟一棵大樹較什麼勁啊。再打幾拳,這棵樹就被你給打折了!”滿腔郁郁正無處發洩的時候,耳邊突然想起一個溫婉的聲音。

    “你少.......”王洵順口回應,想叫對方別多管閑事。猛然覺得聲音很熟,愣愣地抬起頭,看見白荇芷拉著一個身穿紅衣的美麗中年美婦,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白姐姐,你怎麼來了?”王洵登時覺得很不好意思,訕訕笑了笑,低聲向對方打招呼。

    “還說呢!”白荇芷的婢女小萍正從馬車上往下跳,聽見王洵的話,立刻大聲數落,“昨天上午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走。害得白姐姐為你擔心了一整天。今個早上,才過了卯時沒多會兒,秦家那哥倆就又找上門來了。說去你家沒找到你,所以問問白姐姐知不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萍兒.....”白荇芷害羞地轉過頭,低聲阻止。

    “都找了他一早上了,還怕讓他知道!”小萍兒梗著脖頸,擺出了一幅寧可挨頓打也要仗義執言的架勢,“我們跟秦家那哥倆分頭找你,從一大早找到現在。若不是半途遇到了王祥......”

    “是我不好,讓荇芷擔心了!”沒等小萍兒把話說完,王洵已經快步來到白荇芷身邊。也不管別人就在一旁看著,輕輕拉起了對方的手。

    他從小到大基本沒受過什麼挫折, 可最近三天,遭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憑著自身力量能解決的。正彷徨無助間,忽聽聞有人如此對自己如此關心。胸口猛地一震,望向白荇芷的目光,早已經癡了。

    白荇芷大窘,用力甩了甩,卻是無法甩脫。只好任由王洵握著自己的手指,垂下頭,低聲道︰“二郎,你還沒向我介紹你的朋友呢。太失禮了!”

    “啊,哦,哦!”王洵瞬間從溫柔鄉里驚醒,帶著一臉的幸福,將白荇芷徑直拉到張巡和雷萬春面前,“兩位哥哥,這是我的,我的紅顏知己白荇芷,她,她目前在錦華樓獻藝。荇芷,這是兩位是我的好朋友,左邊這位姓張,單名一個巡字,是開元年間的探花。右邊這位絡腮胡子的,姓雷,名萬春。是個行走江湖的豪俠!”

    見王洵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介紹給他的朋友,白荇芷心里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微微蹲身,做了個萬福,“歌女白荇芷,見過兩位兄長!”

    “白行首免禮!”“弟妹免禮!”張巡和雷萬春各自側開半步,先後說道。(注2

    白荇芷臉上登時浮現一片紅雲,整個人看上去嬌艷如花。羞羞地瞪了王洵一眼,她又轉身拉住與自己乘同一輛馬車而來的紅衣中年美婦,笑著向大伙介紹道︰“這是妾身的好姐姐公孫蘭,她的劍舞,在長安城可是一絕!”

    “公孫大娘麼?”張巡對公孫蘭這個名字不敏感,雷萬春卻立刻把眼楮瞪了個老圓,“哈哈,我老雷今天真是有福氣。京師四絕中的頭兩位,居然同時見到了!”

    “什麼京師四絕啊!那都是朋友麼瞎起哄而已。哪能入小張探花和雷大俠的雙眼!”公孫蘭也被鬧了個臉紅,蹲了蹲身,竟是一口非常地道的吳儂軟語。。

    “公孫大家客氣了!”直到這會兒,張巡才隱約猜到自己踫見了誰,趕緊側開半步,還了個平揖。

    在臨來京師述職之前,他也曾經從朋友口中聽說過京師有大小四絕。凡是到過京師的,無不以與大小四絕聚會為榮。所謂大四絕,指的是“李太白的詩,張旭的字,雷的琵琶,賀知章的眼楮。”

    李白詩名滿天下,草聖張旭的字也是千金難求。雷曾經與唐玄宗一道整理霓裳羽衣曲,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令聞者數日難知肉味。而賀知章的眼楮則指的是這位老大人慧眼識人,當年李白就是因為他一句“謫仙”之贊,從而進入當今皇帝的視野。又因為他恃才傲物,屢屢當眾譏笑李林甫“有才無德”,楊國忠“無德無才”,故而倍受讀書人推崇。

    對于世人來說,去一趟長安,沒能與“大四絕”謀面,還不算人生憾事。如果再把小四絕也錯過了,那麼,這趟長安就等于白走了。所謂“小四絕”,則為“公孫大娘的劍,白荇芷的歌,謝飛煙的箜篌,胡阿蠻腰肢。”其中胡阿蠻來自西域之西,據說是個亡了國的公主,腰肢細軟如春柳。一曲飛天舞罷,令無數王孫公子神魂顛倒。每年,都有很多游學長安的才俊因為沉迷于胡阿蠻的舞姿而花光了所有盤纏,最後不得已流落街頭。

    而謝飛煙的箜篌,聽起來則是另外一種滋味。宛若秋山新雨,在輕靈之外,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曠和蒼涼。每天,都有很多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早早地坐在謝飛煙的樂場前。從上午等到日落,只為了聽謝飛煙一曲,落兩行清淚,一洗心中塊壘。

    相比于後兩位的劍走偏鋒,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所奉行的卻是傳統的中正平和之道。特別是公孫大娘,一手劍器舞“來若雷霆,去若風止”。曾有傳言說張旭當年正是觀看了公孫大娘的劍舞,才創作出了獨一無二狂草,終能躋身大四絕之列來。

    作為京師中的一位頂級閑人,王洵自然也知道公孫大娘的名號,只是他平時花費在歌舞上面的時間不是很多,即便出去找樂子,也大多是膩在白荇芷的房間里,無暇他顧。古人有雲,“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也許便是這個道理。(注3

    待眾人分別見完了禮,白荇芷輕輕替王洵扯平了衣服上的皺褶,低聲問道︰“二郎這兩天在忙什麼?怎麼大清早往衙門口跑?我問過秦氏兄弟,他們一直吱吱唔唔不肯細說!”

    “子達遇上了點麻煩!”有外人在跟前,王洵也不方便吐露太多。特別是對于公孫蘭這種曾經出入宮廷,跟很多妃嬪都有交往的“大家”面前,更是三緘其口。

    白荇芷自幼被鴇母養大,察言觀色幾乎是從小必修的功課,發覺王洵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立刻笑了笑,柔聲說道︰“既然二郎沒事,那我就放心了。秦家哥倆正在四處尋你。你若有空,今天與他們踫個面吧!我跟公孫姐姐先走了,兩位兄長,改日小妹當在錦華樓奉茶,給兩位兄長洗塵!”

    “改日倒不必了,今天午時,我等在臨風樓請了李白、高適等人吃酒。如果公孫大家和白行首肯賞光的話,則再好不過!”雷萬春一咧嘴,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

    話音未落,張巡臉色大變。自從收服了一堆姓阿史那的子弟,大唐京師胡風甚勝。青年才俊們聚在一起喝酒,請幾個歌姬助興乃再正常不過的勾當。即便有人席間喝醉了,酒後跟歌姬滾在了一堆兒,大伙過後也都當是一段風流韻事,一笑了之。誰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往什麼男女大妨上牽扯。可眼前這兩個女人怎能以尋常歌姬舞女視之?且不說那白荇芷是王洵的什麼紅顏知己,有可能就是大伙未過門的弟妹。那公孫大娘,當年可是得到過皇帝陛下贊賞的,尋常王公貴冑都未必請得動,豈肯輕易為幾個無權無職的書生持劍而舞?

    誰料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根本不以雷萬春的話為忤,相對著看了看,抿嘴而笑。這一笑,登時引得無數過往行人止步注目,連天上的朝陽都覺得暗了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公孫大娘緩行幾步,再度斂衽,“既然雷大俠有約,我等豈敢掃興。不過纏頭不能少,需要李謫仙、高書記、小張探花各自贈詩一首為謝。至于雷大俠和王小侯爺,則自己斟酌合適的禮物即可!”(注4

    “使得,使得!”不管李白等人在不在場,雷萬春大包大攬。“如果誰敢不寫,我拿酒壇子灌他便是。雷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這酒量,卻是從來不輸于人的!”

    公孫大娘又是一笑,點點頭,拉著白荇芷轉身而去。直到人和馬車都在街道轉彎處消失了,旁觀者中有人才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叫道︰“哎呀,我今天見到公孫大娘了。趕緊回家練字去。哪位家中有多余的毛筆,先借給我一支!”

    聞聽此言,行人無不大笑。誰也沒功夫去注意,剛才跟公孫大娘說話的三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經過這麼一場奇遇,王洵等人心中的郁悶之氣散去了不少。趁大伙不注意,偷偷擠出人群,跳上坐騎。

    走在去斗雞場的路上,張巡兀自怪雷萬春莽撞,不該隨便就向兩位奇女子發出邀請。那雷萬春卻搖搖頭,笑著說出一番歪理,“既然她們都是奇女子,自然不能以世俗之禮待之。況且我剛才聽王兄弟感慨,說京師水深,宇文兄弟得罪的人即便秦家都招惹不起。那公孫大家既然經常出入宮廷,將來萬一咱們要告御狀,難免要請她幫忙!所以,不如盡早混個臉熟!”

    注1︰行首。古代對歌女或者賣藝女子的尊稱。即某一行的魁首。

    注2︰;雷,歷史上實有其人,為梨園子弟。長安陷落後,不肯為安祿山演奏琵琶,被安祿山車裂處死。

    注2︰出自《孟子》,此處起調侃之意。

    注4︰纏頭,給歌女的謝禮。高適曾經在哥舒翰帳下做掌書記,此刻尚未發達,所以被尊稱為高書記。日後做了節度使,散騎常侍。則為高常侍了。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5 PM

第二章 初雪 (三 上

    到了“常樂坊”斗雞場,卻又跟秦氏兄弟走了個前後腳。伙計們說兩位小公爺久等王洵不至,留了封信後,又急匆匆地趕往別處去了。

    “拿來我看!”王洵從伙計手中接過信,查驗了封口的火漆,慢慢抽出信瓤。只見上面字跡潦草不堪,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中寫就。在信中,秦國楨很是委婉地提醒他,最近有秋寒來襲。建議他沒事盡量不要外出,能到渭水河邊的田莊中視察一下今年的收成最好。若是一時脫不開身,出門時也要多穿衣服,免得被秋寒凍傷的手腳。具體情況,今日酒宴後兄弟幾個私下里細說。如果今日王洵不能去赴宴,那麼見了信後,就在今晚到秦家把上次落在那里的貂皮大氅取回來,免得再浪費財力添置新的。

    在信的末尾,秦國楨順便提了一句,子達在生意上遇到麻煩的事情,秦老爺子已經知道了。正在想辦法湊錢幫他周轉。但秦家最近在錢財上也比較吃緊,可能運作起來很慢,也可能是杯水車薪,希望王洵能夠諒解。

    “果然讓雲姨猜對了,秦老爺子不願淌這趟渾水!”把信紙放下,王洵又忍不住唉聲嘆氣。

    剛才他看信時,張巡一直拉著雷萬春躲在遠處喝茶,不肯靠近了張望信上的內容。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心中立刻了悟,笑了笑,低聲開解道︰“秦家世伯這回恐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楊國忠、李林甫、王三人斗法,京師之中,文武百官人人避之不及。國模、國楨兩個冒著老大風險四處找你,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唉!”王洵又發出一聲輕嘆。明知道張巡的話句句在理,卻依舊很不甘心。

    雷萬春看不慣他這種遇上點兒麻煩就怨天尤人的模樣,笑了笑,大聲道︰“照我說,求人不如求己。宇文小子不是告訴你,他藏了個賬冊麼?雞籠在哪,我去把賬本找出來!”

    “雷大哥跟我來吧!”王洵輕輕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回應。此刻三人已經置身于斗雞場後院專門留給東家的書房內,出了房門,順著花園的小路走過一個水榭,再往左一拐,便來到了平素蓄養“大將軍”們的館舍。王洵支開伺候斗雞的伙計,參照宇文至先前的描述,往指定位置伸手一摸,果然從鋪在雞籠里的稻草底下,掏出一個包裹著油布的厚本本來。

    三人將賬冊收起,快步退回書房。關好了門窗仔細查看,只見上面從半年多以前開始,將宇文至跟朱記掌櫃朱福之間的所有金錢和“業務”上的來往,包括當事人姓名、原話,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好幾次王洵一直認為是大伙酒後失德沖撞官員車駕的禍端,實際上都是朱福通過宇文至和其他幾個投靠了楊家的紈褲,暗中故意促成。利用的便是那些官員沒膽子同時跟十幾個世家勛貴為敵的心理,替楊國忠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看到這些,張巡也忍不住幽幽嘆氣。他沒想到,楊國忠身為朝廷高官,皇親國戚,做事風格卻依舊擺脫不了市井無賴的習慣。本來可以在廷議中解決的矛盾,偏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解決,反而拿到暗處,用下三濫的手段來處理。他更沒想到的是,宇文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早仿佛早料到了大伙一旦出了事,楊家一定會棄卒保帥。所以提前留下一本賬冊,為自己搏一個活命的希望。

    “嘆什麼?有了這個賬本,宇文小子至少多了五成脫身機會!”雷萬春又把牛鈴鐺般的大眼楮向他瞪來,氣哼哼地說道。

    “問題是,我們怎樣做才能把這個賬本拿到明面上!”強壓住心頭對宇文子達的厭惡,張巡低聲回應。既然昨天答應過馬方,一定想方設法救宇文子達脫險。他便一定要兌現諾言。哪怕此刻想想宇文子達的行為和心機,胸口就覺得堵得慌。

    雖然氣憤宇文至瞞著自己做了這麼多見不得光的勾當,王洵依舊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搖了搖頭,甩掉心中所有不快,低聲說道︰“宇文至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看樣子好像跟楊國忠走得很近.......”

    “不可!”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巡和雷萬春同時出言阻止。互相看了看,雷萬春主動閉嘴。張巡繼續解釋道︰“宇文德既然果斷與弟弟劃清界限,擺明了便是要讓子達去背黑鍋的。如果賬本送到他手里,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子達必然遭人滅口!”

    王洵也明白自己出了個餿主意,鐵青著臉,悻然點頭。見他一幅萎靡不振模樣,張巡又笑了笑,開口安慰道︰“其實此刻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子達也未必有什麼風險。那個姓孫的捕頭不是說了麼,押到大理寺的幾個人已經招供了。依我之見,這種神仙打架,臭魚爛蝦之所以首先被波及,為的只是拿出來當個由頭。如今由頭已經找到了,多宇文子達一個未必會多,少他一個也未必會少!”

    “那也不能讓宇文小子繼續在大牢里遭罪。雖然他的確是罪有應得!”雷萬春搖了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早就跟王洵等人有交情,遇到今天這種事情,他也許會為京兆尹的舉動拍掌叫好。畢竟京師的紈褲子弟早就惡名遠揚,凡是跟他們起過沖突的人,提起來幾乎無不以手掩鼻。

    “我只是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而已!”張巡擺擺手,示意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稍安勿躁。“這件事情如果想從根本上解決,上上之策是我聯絡幾個當年的進士同門,一起上書朝廷,把楊國忠、李林甫等人弄權誤國,殃及無辜的劣行,直達聖聽......”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舉毫無可能。咧了咧嘴,率先笑了。當年的那些進士同門,經歷了這麼長時間宦海沉浮,身上還剩下多少當年指點江山的銳氣?聽聞針對的是楊國忠和李林甫,恐怕他們立刻會躲得遠遠的吧!即便他們真的肯出手相助,憑著幾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又如何能撼動連胡國公後人都敬而遠之的當朝權相?只怕是大伙的聯名折子遞上去,要麼如石沉大海,要麼徒招禍端。等到皇帝陛下重瞳親照之日,宇文子達的屍骨都已經化成灰了。(注1

    “你那辦法只適用于正人君子!”笑過了,雷萬春看了張巡一眼,很直白地宣布,“對付市儈小人,我覺得還是用市井無賴的辦法最好。把這個賬本扯開,撕下無關緊要的幾頁,派人送到那個什麼朱掌櫃的手里去。不為別的,就是讓朱掌櫃知道,咱們手里有這麼個東西。至于救不救宇文子達,他背後的東家掂量著辦!”

    “這個......”張巡眉頭緊鎖,這麼多年的儒家經典讀下來,讓他在心里很難贊同雷萬春的行事手段。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建議比自己剛才那個一廂情願的想法有效得多,也更具備可行性。

    “我安排人手去辦。你和張大哥別出面。免得日後楊國忠找到線索,報復到張大哥頭上來!”王洵心里倒是沒那麼多負擔,覺得雷萬春的提議好,立刻點頭贊同。

    “你也不能去!”張巡搖頭阻止。勉強接受了雷萬春的提議後,對于具體行動細節,他的考慮比其余兩個人深入得多。“你跟子達的關系是明面兒上的。楊家只要想找,第一個猜測到的人就是你。這種神仙斗法,恐怕一兩個回合之間很難分出勝負來。只要楊國忠不徹底倒下,你們王家又在京師,設個圈套把你套進去,輕而易舉。”

    想了想,他又繼續搖頭。“同理,也不能動用馬方的人。他能為大伙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國模和國楨一樣不能出面。另外經歷了這次的事情,楊家跟宇文子達就等于一拍兩散。為了讓他們日後投鼠忌器,無法報復子達,必須讓剩下的賬本如同憑空消失般,徹底無跡可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老倒是說個行的啊!”看到張巡四平八穩的模樣,雷萬春急得直搓手。

    張巡笑了笑,幽然長嘆,“也就是對付楊國忠,才能用如此卑劣伎倆。罷了,罷了,就算是以毒攻毒吧。老雷,你看能不能找個江湖上的朋友,基本上沒什麼牽掛,以前又很少在京師露臉的,讓他去朱記走一趟。從朱記出來後,立刻離開長安,讓楊家再也找不到他!”

    “這個?”雷萬春還真被張巡給難住了,他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先前認識的道上朋友要麼已經死于非命,要麼一樣金盆洗手後,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業。可以毫無保留的相信,並且孑然一身,事後能飄然而去的,一時半會兒哪可能自己送上門來?!

    “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你不惜代價往萬年縣衙門使錢,拖個十天半月沒什麼問題。”張巡約略有些失望,看了眼可憐巴巴望著雷萬春的王洵,低聲安慰。

    “有了!”雷萬春突然一拍腦袋,哈哈大笑。“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個人絕對可靠,只要他肯答應,就沒完成不了的事情!”

    注1︰重瞳親照。古人認為聖明天子都倆個瞳孔。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5 PM

第二章 初雪 (三 下

    不得不說,除了略微有點兒食古不化以外,張巡在處理事務的才能方面,的確是無可挑剔的干練。一旦他過了自己心中那道“寧在直中取,不往曲中求”的坎兒,接下來的事情就無需王洵和雷萬春兩個操心了。只見他信手翻開宇文至留下的賬冊,邊看邊說,須臾之間,已經將賬冊里哪幾頁可以撕下來,交給雷萬春選好的朋友送到朱掌櫃手里;哪幾頁可以略作刪節,當做謠言請人四下散播;哪些頁必須握在手里,作為威懾楊國忠的最後把柄,都做了詳細歸類,井井有條。隨後,又取來紙筆,將整個行動計劃重新整理一遍,交給王、雷兩人推敲其中細節。

    待將所有細節都敲定了,時間也就臨近正午。三人小心地把可以救宇文至一條小命的東西重新藏好,然後打馬出門,趕往臨風樓赴約。

    臨風樓的背後大股東就是王洵。既然是東家的朋友要在此設宴,掌櫃的和伙計們豈有不使出渾身解數的道理?早早地就騰出了二樓上一個巨大的雅間,按預計人數擺放好了矮幾,餐具,酒盞等物。並且特地從秦氏兄弟的產業中,調了一批陳年佳釀來,

    因為臨時又請了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位前來獻藝,王洵到後,少不得對房間內的陳設又做了一番臨時調整。堪堪將屋子里的陳設收拾停當,李白等人也就到了。三人笑著將貴客們迎接入內,伸手將李白等人往最里邊的主位上讓。李白見狀,趕緊搖了搖頭,笑著推辭︰“雷大俠還是自己先請吧,畢竟今天是你請客!”

    “呵呵!”雷萬春一咧嘴,滿臉得意,“我今天一個銅子兒都沒帶!這酒樓是王兄弟開的,他才是真正的財東!”

    眾人大笑,紛紛請王洵入席。在這些人面前,王洵哪敢裝的大頭蒜?看了看張巡,又看了看李白、高適,笑著四下拱手,“今天不管誰請客,長者為尊。小弟斗膽猜猜諸位的年齡,當以高書記為最長吧。那就請高書記坐了首席,大伙兒以為如何?”(注1

    高適的實際年齡比李白只大了幾個月,因為經歷相對比較坎坷緣故,看上去卻是比所有人都大出甚多。聽了王洵的提議,趕緊擺手客套,“論才學,我不及小張探花,論名望,我不及.......”

    “又不是考進士,誰跟你論才學名望了!”雷萬春笑著打斷,抱起高適,不由分說將其按到了正中央主座之上,“年長者為尊,這個提議最對我的心思。高書記趕緊做好,否則,再謙讓一會兒,天就黑了!”

    聽他說得有趣,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笑過之後,便按照王洵的提議,請李白坐了左手第一席,張巡的位置與其對面。隨後依次是崔顥、雷萬春,岑參,王荃。其中崔顥和王荃兩個當日因為與李白、高適同游,不為王洵所注意。剛才在路上被張巡指點了一番,才知道前者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大詩人,而後者,則是五斗老人的子孫,家學淵源極深。(注2

    說話間,秦氏兄弟也到了。向大伙告了來遲之罪,撿挨著岑參的位置坐了。那岑參當日提劍追殺宇文至闖禍,事後心中甚覺愧疚。看席間還有兩個空位,便笑了笑,低聲問道,“子達今日怎麼沒跟明允在一起,莫非他連喝酒也要搬救兵乎?”

    “他今日有事,恐怕不能來了!”王洵立刻坐直了身體,笑著向大伙解釋。然後整了整衣衫,沖著李白、高適等人團團做了揖,“前天之事,是子達誤信了別人的挑撥,所以才多有冒犯。他今天有事沒法來,王某替他給大伙賠個不是吧!還請諸位哥哥,多多原諒我等年少輕狂!”

    眾人將身體挺直了,拱手還禮。其中以高適最為灑脫,笑了笑,大聲道︰“我本來今天想灌他幾大碗,把當日吃的虧找回來的。沒想到這小子提前跑了。算了,該灌他的酒,我還是留著自己喝吧!”

    聞聽此言,李白也笑,搖了搖頭,低聲道︰“說什麼賠不是的話來!誰年少時沒打過幾場架?我跟你這麼大年齡時,一天不跟人動手,恐怕都渾身發癢!”

    “太白還有如此無賴時候?”大伙瞪圓了研究,卻是不敢相信。

    “我當年可是生在碎葉,從記事兒起便跟那些胡人的孩子打架,一直打到大!”李白笑著點頭,絲毫不隱瞞自己年少時輕狂。(注3

    王洵仔細看去,果然發現李白的眼仁顏色比大伙略淡些,想必是祖上長期居于胡漢混居的邊陲,與異族通婚的緣故。此刻大唐境內光說的上名字的民族就有數百個,民間相處得還算融洽。到了官場上,因為皇帝陛下的偏好,則有胡人血統者升遷反而容易些。是以大伙對李白的說法只是笑了笑,誰也不打算較真兒。

    須臾,伙計們將酒水和餐前水果擺了上來,請客人先行品嘗。高適見席間那兩個座位還空著,便笑著問道︰“何人姍姍來遲,誤了大伙的酒興?再不露面,高某的肚子里酒蟲可就要自己爬出來了!”

    “這兩個人,絕對值得高書記稍等片刻!”雷萬春神秘地笑了笑,就是不肯透漏客人的名姓。

    話音剛落,樓梯口已經響起了一陣錯落有致的腳步聲。憑借著經驗,眾人分辨出腳步聲來自兩個女子,忍不住紛紛抬頭張望。只見一襲嫣紅,一襲雪白,聯袂而來。登時讓屋子中所有點綴都失去了顏色。

    “公孫大家!”高適立刻起身,用力撫掌,“原來是京師四絕之首駕到,這個客人著實值得大伙一等!”

    公孫大娘微微一蹲身,落落大方地向高適等人打招呼,“什麼四絕之首,高書記真是愧煞人了。謫仙在前,妾身怎敢再稱個‘絕’字。這位是我的好妹妹白荇芷,她的歌喉想必大伙也是聽說過的!”

    “聽說過,聽說過!”眾人紛紛起身,向公孫大娘還禮。

    能請了“小四絕”之中的頭兩位聯袂到場助興,這場賠罪的酒宴擺得不可謂心意不誠。當即,大伙順帶著紛紛向王洵點頭致意,前天那場誤會,這輩子估計都沒人再計較了。

    待大伙寒暄已畢,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依次入席。一個恰恰坐在雷萬春的下首,另外一個的座位則緊鄰著王洵。見白荇芷的臉色還帶著幾分害羞,公孫大娘笑了笑,主動把眾人的目光向自己身邊吸引,“青蓮居士,最近身體可好?當年修道落下的病根兒,已經調理得差不多了吧!”

    “勞公孫大家掛念,已經好多了!”不知為何,李白突然幽幽嘆了口氣。

    “怎麼,青蓮居士又起了詩興麼?”公孫大娘笑了笑,繼續問道。

    “不是!”李白素來是個灑脫之人,心里有了事情也不向大伙隱瞞。“剛才高書記提起四絕,讓我又想起了賀老。當年蒙他一句謬贊,使得李某空負虛名近二十載。如今李某又跟公孫大家重逢,而當年曾一道為公孫大家撫掌的賀老,卻已經仙去快十年了!”

    “是啊,七年光陰,一晃而過!”公孫大娘想了想,低聲附和。“想當初妾身得以被陛下賜予樂師身份,離開禁宮,還是承蒙賀老在君前美言呢!”

    他們二人口中的賀老,自然指的是“大四絕”之中的賀知章老大人。此老在天寶三年過世,算起來至今已經整整七載了。七年當中,京師里邊的小四絕除了為首的公孫大娘沒變外,其余三絕已經換了兩代。而大四絕卻始終保持著三缺一的遺憾,至今沒人有資格填補賀知章留下的空缺。

    “借一杯酒!”李白伸手,從面前的矮幾上抄起一盞美酒,快步走到窗前,緩緩灑落。“今日得見故人,不勝唏噓。謹以此酒,敬四明狂客。”

    “我也借一杯!”公孫大娘緩緩走到李白身邊,並肩將一杯美酒撒入秋風當中,“詩狂不在,誰解謫仙寂寞!”

    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當眾緬懷起了故友賀知章,渾然沒把在座的其他諸君放在眼里。偏偏在座諸君誰也生不起嫉恨的心思,反而紛紛舉頭向窗外眺望,仿佛那位綽號為“詩狂”老人正優哉游哉騎著一頭毛驢行于秋風當中,慢慢在雲間隱去了身影。

    注1︰古代正式宴會,通常為分席而坐。每人面前擺一個小矮茶幾,跪坐于其後。

    注2︰崔顥,唐代著名詩人,早年恃才放曠,仕途坎坷。晚年以邊塞詩為名。其詩甚受李白推崇。五斗老人,即隋末隱士王績,大儒王通之弟,著名酒鬼,五言詩的奠基人。

    注3︰碎葉。碎葉城于唐高宗調露元年置,屬條支都督府,在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的托克馬克市附近。曾經盛極一時,城中一切格局皆仿照長安。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6 PM

第二章 初雪 (四 上

    高適既然被大伙公推坐了首席,自然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了控制酒宴節奏的職責。陪著眾人向窗外看了片刻風景,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責怪道︰“青蓮居士,今日你又大謬矣!”

    “怎麼了?”李白茫然回頭,看見在座眾人,笑了笑,拱手致歉,“猛然想起一位故人,李某孟浪了。請諸位多多見諒!”

    “哪個說你緬懷故人的事情!”不待大伙回應,高適搶先說道︰“如此美酒,老夫聞了就直流涎水,你只潑一杯下去,恐怕沒等賀老喝進嘴里,半途中被西天諸佛一人一口,就給截留干淨了!”

    眾人聞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夠了,才慢慢察覺到,有一股非常清淡,但又非常持續的酒香飄蕩在空氣當中。李白是個有名的酒中神仙,聞到此味,豈會不明白自己今天撿到了寶貝。當即命伺候在一旁的小廝給自己又倒滿了一盞,端在手里慢慢轉動,“好酒,好酒,怕是放了不下二十年了吧。如此好酒,不知是誰家釀得?”

    “是秦府所藏佳釀。今日為了招待諸位哥哥,特地拿了出來!”有意往朋友臉上貼金,王洵點點頭,笑著介紹。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舉盞。果然見一盞琥珀色的酒漿慢慢沿著杯子口轉動。也許是端上來之前剛剛溫過的緣故,在酒漿表面,還有抹若聚若散的白霧,縈縈繞繞,若焚香蘭。

    畢竟終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公孫大娘的見聞遠比其他諸人廣闊。蹙著眉頭輕輕嗅了嗅,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此酒的配方,恐怕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吧!據傳最早釀出此酒的,乃大唐的一位長公主,敢問秦家兩位小公爺,傳聞可否為真?”

    “配方的確是昔年蘭陵長公主為高宗所創。秦家有幸得了方子,自己又加了兩道工序!”提起長輩們的榮光,秦國模非常點點頭,笑容滿面。

    “那的確是難得之物了?妾身也就是和謫仙、高書記、張探花同席,才有幸得飲此酒” 公孫大娘非常善禱善頌,說話間,已經把在座的主要人物恭維了個遍。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王洵輕拍手掌,命伙計們開始上菜。那些菜肴,也都是在長安城中難得一見的珍饈。高適看得食指大動,笑著舉起酒盞,大聲道︰“美酒佳肴,卻之不恭。來,諸君,滿飲此盞!謝此間主人盛情!”

    “謝此間主人盛情!”“謝諸位賞光!”眾人舉起酒盞,紛紛唱和。

    賓主雙方互相敬了幾盞後,席間氣氛更濃。高適向眾人看了看,又笑著建議,“如此好酒,不行酒令怎能喝得盡興?諸位,老夫屈長幾歲,今日便斗膽自命為明府。這“律錄事”和“觥錄事”麼,還請公孫大家和雷大俠二位兼之。”(注1

    說罷,先將手中慢慢一盞酒干了。

    “那是自然!”眾人紛紛附和。公孫大娘和雷萬春兩個推脫不得,只好把差事應了。李白卻笑了笑,大聲提議︰“如此美酒,若是輸了才能喝到,李某就次次認輸了。不若我等換個規矩,贏得才有酒喝,輸的人只給清茶一杯,諸位以為如何?”

    大伙轟然響應,便由著律錄事出題。公孫大娘四下看了看,見席間多為文人墨客,便笑著選了個雅令。卻是要每人引用一句詩經,說一個草木。說上來的喝酒,說不上來的飲茶。

    因為剛剛聽過公孫大娘介紹白荇芷的名字,又見她自從入得席來,雙目始終不離王洵左右。高適便猜到這二人之間必有一縷情愫了。想了想,低聲調笑︰“參差荇菜 ,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托明允的福,高某有酒喝了!”

    眾人抿嘴而笑,把個白荇芷笑得粉臉通紅,嬌羞不勝。李白緊跟在高適之後,立刻接口︰“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哈哈,我可以喝兩盞!”說罷,立刻將面前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命令小廝給子斟滿,再度鯨吞落肚。

    跟在李白之後的是張巡,他沖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誦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注2

    張巡之後是崔顥,他才情驚人,卻半生顛沛,習慣性地開口說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罷,笑著搖了搖頭,也把酒干掉了。

    雷萬春沒讀過幾本書,是以雖然肚子里酒蟲大動,卻只能喝茶水解饞。輪到岑參,則開口吟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雖然是打趣白荇芷今日“女為悅己者容”,無意間取的卻是比較憂傷的韻律,也倒與他目前懷才不遇的經歷吻合。

    秦氏兄弟自幼飽讀詩書,對這種簡單的小令張口就來。一個笑著輕吟,“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便我心”另外一個擊打著節拍低唱,“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可謂句句恰如其分。

    到了王荃,則笑著接了一句,“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對王、白兩人,調侃之余,不無羨慕。

    白荇芷被大伙調侃得粉頸輕垂,幾乎不敢抬頭。當酒令輪到她時,卻脈脈地看了王洵一眼,輕啟朱唇,低聲吟唱︰“芄蘭之支,童子佩。雖則佩,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雖則佩,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歌聲婉轉柔媚,把整個一曲清唱完畢,方才慢慢停下,拿起酒盞在紅唇下輕輕一抿。這已經接近直抒胸臆了,令大伙仿佛來到遠古,看到蔥蘢的林木之間,一個女孩子對著懵懵懂懂的男子主動示愛,含羞帶嗔。驚其大膽之余,卻也佩服她的睿智。

    大唐之所以能讓四夷來朝,憑得卻不僅僅是武力的強大和市井的繁華,其濃郁的文化氣息,也令來訪者恨不能將自己換成黑頭發黑眼楮黃皮膚,共享這盛世美景。故而王洵雖然書讀的不精,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長安勛貴子弟,短短的幾句酒令卻是難不住的。在眾人期待且鼓勵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低聲和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好,哈哈!”眾人撫掌大笑,舉起酒盞,又共同為兩個少年人飲了一盞。公孫大娘見雷萬春不經于此道,第二輪便換了個更簡單的,拆字令。把一個字拆成兩個,不求典故出處,與今日之景相應即可。

    大伙叫了聲好,依次拆過。卻又是雷萬春以茶代酒,其余人喝了個痛快。再繼續這樣下去,就等于欺負老雷一個人了。第三輪伊始,公孫大娘想了想,緩緩說道︰“在座諸君都是文武雙全,光行雅令,未免太單調了。不如再換個新規矩,每人拿自己最擅長的來給大伙下酒,或詩,歌,或琴,或武,不拘于形勢,能博得眾人認可就好。不按座位次序,隨興而為。如果大伙都輪完了一遍,最後那個人還拿不出東西來,則只能飲茶!”

    這個酒令的花樣的確新穎,眾人笑著答應了。李白才思之敏捷,當世無雙。略作沉吟,便笑著說道,”我先來獻丑吧,且以詩贊這杯中之物。”隨即,清清嗓子,低聲吟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韻腳不甚整齊,用字也有重復,但勝在隨口吟來,且能和眼前美酒相應。端得無愧于謫仙之名。

    眾人玩味已罷,高適看了看李白,笑著嗔怪道,“我本來想借此偷懶來著,卻才思不如你快。被你搶了先去。罷了,罷了,岑七,借寶劍一用。”

    岑參的寶劍一直不離身,此刻飲酒,也橫在腿邊上。聽高適來借,便雙手遞了過去。高適雙手接過

正心馳神往間,曲調忽然轉急。徐徐清風之外,竟隱隱出現馬蹄之聲。緊跟著,鳴鏑破空,兵戈相擊。士卒往來,旌旗獵獵。從春暖花開的太平寧靜迅速轉為金戈鐵馬的慷慨激越,令人直頭發豎立,熱血沸騰。真恨不得拔劍而起,置身其中了。

    一曲終了,眾人還在意境中沉寂。半晌,才有白荇芷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贊道,“好在高書記只是彈劍為曲,若是手中有琴,明日長安城內,半數琴師要去跳河了。”

    注1︰唐代行酒令習慣,選一人為酒頭,即明府。兩個錄事,一個負責制定酒令規則,另外一個負責監督大伙飲酒。

    注2︰里邊的文字皆出于詩經。舜華,即木槿花。

    注3︰盛唐之盛,不僅僅在兵戈。其文化之繁榮,胸襟之大氣,皆為後世歷代所無法超越。先寫到這兒,酒徒且去自斟自飲一盞,以為盛唐。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8 PM

  第二章 初雪 ( 四 下

    “雕蟲小技,當不起白行首如此盛贊!”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某閑暇之時常以此為樂,此刻所憑的不過是個手熟。倘若把劍換成了琴,反而奏不出里面的韻味了!”

    說罷,舉起酒盞,把頭轉向眾人,“這杯酒,高某可能喝得?!”

    “喝得,喝得!”大伙一起撫掌,為高適的“琴藝”轟然喝彩。

    場中的氣氛愈發濃烈,饒是張巡這種四平八穩的性格,也被撩撥得熱血沸騰。四下看了看,見在座之中沒人準備起身接過高適的酒令,便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明允,可否借一套筆墨來!”

    “如果探花郎能在壁上提幾個字,臨風樓上下肯定感激不盡!”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伙計去拿筆墨。

    須臾,筆墨送到。張巡從中選了只大狼毫,在硯台里沾飽了墨,大步走到牆壁前,懸腕,屏吸,揮毫寫下了“風起雲動”四個字。字字都有兩尺見方,皆為一絲不苟的漢隸。

    此時文人墨客之間最流行的是草書,取的是其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之境。但民間亦不乏擅長隸書的名家。張巡這幾個字,若論瀟灑磊落,變幻莫測,恐怕與草聖張旭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但其貴在端莊厚重,遠遠望去,一股凜然正氣奔湧而出。

    “好!”在座都是識貨之人,見了張巡寫的字,立刻以掌擊案。張巡笑著沖大伙拱了拱手,然後低聲說道︰“能喝上這盞酒,還多虧了高夫子剛才的劍曲。張某聞之,心中忽有所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探花郎莫要歸功于我。”高適笑著搖頭,“那股凜然之氣就在你心中,高某的曲子,不過是恰巧與之感應到了而已。吾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古人誠不欺我!”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半是為了張巡的字,半時為了高適的點評。雷萬春連續兩輪沒撈到喝酒,嗓子眼里早就饞得冒了煙。向牆壁上的題字看了幾眼,心中忽然有靈光一閃。哈哈大笑了幾聲,長身而起。快步走到高適身側,從他手里借過寶劍。然後提著寶劍來到張巡剛才題過字的牆壁前,身子猛然在半空中打了個滾,居然一邊翻滾著,一邊在牆上高于張巡所提四字數尺的偏左位置,用寶劍刻下了“虎嘯龍吟”四個大字。最後一撇刻罷,身體已經接近地面。卻是用另外一只手臂奮力一撐,九尺多高的身軀竟然如落葉般又輕飄飄立了起來,緩緩直立著落地站穩。

    這下,大伙連喝彩都忘記了。或端著酒盞,或抓著筷子,嘴巴微張,雙目一眨不眨。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奮力鼓起掌來。

    這四個字,卻是狂草。書法上所表現出來的造詣與張巡剛才所寫那四個字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但誰也不敢將雷萬春的這一手小瞧了。要知道,一起一落不過是三兩息之間,即便用狂草的筆法,四個字加在一起也有二十余筆。寫下這四個字,就等于在三兩息之間刺出了二十余劍,此等武藝,此等急智,恐怕放眼整個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人選。

    “可以喝酒了吧?”雷萬春忐忑不安,在掌聲之中四下拱手。

    “可以,可以。雷兄當換大盞!”秦國模笑著回應。轉頭命令伙計,給雷萬春換了最大的酒盞來,慢慢斟了一盞,雙手奉于雷萬春面前。

    “總算喝到了!”雷萬春毫不客氣,端起酒盞,一口灌了下去。灌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回頭再看自己的字,忍不住輕輕搖頭,笑著說道︰“跟探花郎的字比起來,我的字簡直是蜘蛛在爬。不過,這意境麼,倒也相符!”

    “豈止是相符,簡直是珠聯璧合!”岑參輕輕撫掌,起身說道,“看了二位的字,岑某這里也有了!”,說罷,從雷萬春手里接過寶劍,邊彈邊吟,“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只今誰數貳師功。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撲旌竿。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丈夫鵲印搖邊月,大將龍旗掣海雲。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洗兵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蕃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暮雨旌旗濕未干,胡煙白草日光寒。昨夜將軍連曉戰,蕃軍只見馬空鞍。”

    沒有高適剛才所彈前半段曲子的半點輕柔綺麗,卻把後半段曲子中的慷慨激昂滋味發揮了個淋灕盡致。

    眾人大聲贊嘆,紛紛向岑參敬酒。岑參舉起酒盞,笑著喝干。接下來又是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他二人家教甚好,文武雙全。所以應景做了兩首小令,也能入得了大伙的眼。只是文采和意境,都照著岑詩略遜了幾分。

    輪到王荃,自知沒法在李白、高適、崔顥、岑參面前表現文采。便趨長避短,命伙計重新找了幾個酒盞來,分別倒入不同高度的酒水。拿起象牙筷子,在酒盞上輕輕奏了一曲《升平樂》。叮叮當當,宮商角徵羽,諸多樂符,一個不落。也堪稱神乎其技也!

    一曲終了,喝彩之聲滿座。白荇芷知道王洵並不擅長弄這些文雅的東西,趁大伙還沉浸在王荃所奏的樂曲聲中的時候,悄悄向王洵提議道︰“妾身想向大伙獻上一支歌,二郎可否為我撫琴?”

    “求之不得!”見白荇芷如此體貼自己,王洵心里很是滿意,點點頭,低聲答應。

    瑤琴是白荇芷自己帶來的,剛才就擺在身邊。待大伙的喧鬧聲又小了下去,便笑著交給了王洵。見兩個少年男女含情脈脈,你我情濃,眾人明知王洵涉嫌作弊,也笑著默許了。須臾,琴曲聲起,王洵順著剛剛宴會上的慷慨基調,彈了一首破陣樂。這支歌,白荇芷平日幾乎每天都唱得,所有曲調早已爛熟于心,當下站起身,柔聲伴唱︰“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里不辭性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隨即,曲調轉急,歌聲也漸漸由柔婉轉向激越,“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

    破陣樂乃大唐數一數二的宏大之曲,原本不適合一個人單獨吟唱。但白荇芷唱起來,卻能舉重就輕,把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並于音色中演繹出自己的感悟。一曲唱罷,余音繞梁。在金戈鐵馬之外,憑空又生出幾許兒女溫柔。讓人仿佛看到一對少年男女持劍相伴,並肩行走天涯。在座當中年長者回憶起年少時光,紛紛微笑著品味,如秦氏兄弟和王荃這三個年青才俊,目光則漸漸變得有些癡迷了。

    眾人喝彩已畢,場中沒獻藝佐酒者只剩下了崔顥和公孫大娘兩個。不敢讓女子頂在自己前面,崔顥笑了笑,隨口吟了一首古意。借了是樂府的調子,填的卻是少年男女兩情相悅的新詞。把方才情景刻畫得精細入微,讓王洵和白荇芷二人幸福之余,不覺又羞了個大臉紅。

    輪到公孫大娘,她笑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沖著白荇芷說道︰“我還是來弄老本行吧。不知妹妹能否替我撫琴?”

    “姐姐的劍舞驚神泣鬼,恐怕妹妹的琴音過于陰柔,難與姐姐舞姿相合。不若找高夫子?”白荇芷想了想,低聲薦賢。

    “拿琴來!”高適當仁不讓,命伙計從白荇芷處借來瑤琴。輕輕試了幾個音,然後笑著說道︰“奏哪支曲子,公孫大家請選!”

    “無妨,夫子信手而彈就是!”公孫大娘持劍為禮,言語中透著難以掩飾的自信。

    “那就水調歌吧!”高適笑著撥動琴弦,“倒也符合公孫大家的氣度!”

    “高夫子可真會選!”公孫大娘笑了笑,順著琴音起了個勢子。

    水調歌也是一曲非常非常宏大的雜曲,從開始的戰場景色奏起,一直到百戰過後,凱旋歸來,將士們與家中的妻兒重逢,共同舉盞相慶。前後共有十一疊,每一疊的風格都各相迥異。或者慷慨激昂,或者恢宏大氣,或者溫柔婉轉,或者纏綿低沉。把出征男子和閨中佳人兩方的諸多情緒都寫盡了,最是難以演繹。

    但上述這些復雜情況都難不住高適。更難不住已經享譽京師近二十載的公孫大娘。只見她輕移蓮步,婉轉身姿,借著曲調的節奏徐徐而舞。把前方征人的寂寞和後方佳人的相思表現了一個淋灕盡致。

    若論年齡,公孫大娘比白荇芷大了足足一倍有余。但其身姿之輕靈,卻仍然宛若剛剛及笄。娉娉裊裊,柔弱無骨,把手中一雙利刃襯托得愈發冰冷如霜。隨著曲調的轉換,這個原本溫柔孱弱的身姿,一點點剛強起來。就好像一個女子成年之後後,從父母的掌上明珠突然變成了別人家的長房媳婦。從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轉到必須使盡全身解數支撐一個家。以弱草之軀擔負起丈夫出征後的千斤重擔,令觀者無不嘆惋。

    隨後,兩軍相爭。女子的一縷芳魂借著月色飛往前線,化作一團劍光,與夫君並肩而戰。敵軍四面殺來,其勢如潮。劍光與征夫在潮水般的敵軍中苦苦堅持,卻始終不離不棄。苦戰之後,征夫受傷。劍光飛回中原的家中,雖然心中裝滿了對丈夫的擔憂,卻在婆婆、小姑面前裝出一幅笑臉。轉過頭,兩行清淚映著月色而落。

    征夫帶傷出戰,劍光再度相伴身旁。如閃電當空,如蛟龍翱翔,將胡人殺得紛紛潰退。征夫與劍光奮力向前,劈開潮水般的敵人,直取中軍掠陣的單于。無數狼騎驚呼著前來護駕,征夫一聲長嘯,寶劍化作白虹,寒氣凜然,令所有人不敢凝視。

  十一疊曲子,每一疊所表現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場景,每一疊中所包含的意境,都被公孫大娘絲毫不差地給表現了出來。憂傷處令人腸斷,慷慨激揚時又令人熱血沸騰。十一疊奏罷,杯中酒和矮幾上的菜都已經冷了。站在兩旁伺候客人的酒樓伙計們卻忘記了自身職責,一個個瞪圓了眼楮,張大了嘴巴,魂魄早已隨著公孫大娘的舞姿飛走,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9 PM

本帖最後由 wawa6262 於 2011-12-8 12:50 PM 編輯

第二章 初雪 (五 上

    酒足飯飽,賓主盡歡而散。雷萬春依舊記得自己上午時的承諾,趕在大伙互相道別的功夫,將李白與高適兩個悄悄拉到一旁,低聲把自己替兩人答應各送給公孫大娘一首詩的事情說了。

    李白與雷萬春這個直爽的漢子甚為投緣,見對方臉上帶著幾分慚愧之色,故意皺了皺眉頭,低聲打趣道︰“我還以為今天這頓酒水是白喝呢,原來最後還是要收錢。都醉成這個樣子了,你讓我如何寫得了詩?”

    “本來想在席間提起的,但是在座諸位都是詩人,怕,怕是.......”雷萬春臉色微紅,撓著腦袋解釋。

    “太白你就別難為人了!”高適看得好笑,忍不住上前推了李白一把,“青蓮居士如果喝了酒就不會寫詩,這“謫仙”之名早就歸了旁人。老雷,你別聽他的,盡管找筆墨來便是!”

    “我今天真是不能了!”李白收起促狹的笑容,輕輕搖頭。“我現在,眼前一直晃的公孫大家的舞姿,縱使勉強湊出幾句來,才不堪用以贈人。我覺得公孫大娘也不是個小氣的人,所謂纏頭之說,只是句玩笑話而已。你不如去跟她說,讓她稍微寬限幾天時間。待我心中有了詩興時,再送她一首更好的也不遲!”

    “應該如此。倉促拼湊之作,也的確對不起今天公孫大家這場劍舞!”高適點點頭,笑著表示同意,“高某今天也偷個懶。不妨也等上數日,到時候跟太白一道交賬!”

    雷萬春無奈,只好訕訕地去找公孫大娘賠罪。卻看到公孫大娘正站在牆壁前,對著自己和張巡的那幾個字發呆。

    “大家喜歡探花郎的墨寶麼?不妨我去幫你要一份?”欠債心虛,雷萬春主動示好。

    “探花郎的墨寶,自然是一等一的!”公孫大娘笑著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但我更奇怪的是,你怎麼能在半空中用劍寫出這麼多字來。不過是三兩息的功夫......”

    “這個說出來,其實不值行家一笑!”提起劍術,雷萬春立刻又來了精神。從公孫大娘手里借了把劍,現場演示給對方看,“寫字之前,先在心里把所有筆畫過一遍,盡量連在一起。騰空之後,則把著力點盡量壓在劍上,劍尖微微向下傾斜。如此,留在空中的時間一定會比無所憑依之時長,再加上點輕身之技,就可以成了!”

    公孫大娘閉上眼楮,把雷萬春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遍,嫣然而笑,“的確如此,多謝雷大俠指點。如果把這個方法溶入舞姿當中,凌波微步之態,就很容易模仿出來了!”

    “不用謝,舉手之勞而!”雷萬春連連擺手,緊接著把李白和高適二人的話復述了一遍。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道︰“我剛才還想著如何謝你呢。既然如此,這番指點之德,就算你本人的纏頭吧!至于李太白和高達夫,改日我再登門找他們要!”

    說罷,便拉了白荇芷準備離去。白荇芷心中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眼巴巴地望著王洵,希望他能出言留下自己,待會兒一道同行。誰料王洵正急著跟秦家哥倆商量事情,看到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向自己這邊走來,立刻迎了幾步,笑著叮囑︰“既然你跟公孫大家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我今天還有點雜事需要安排,待一切都處理妥當了,改日再去尋你!”

    “二郎的事情很麻煩麼?”白荇芷滾燙的心被潑了一瓢冷水,臉色立刻顯得有些黯然。

    “子達遇到了點麻煩。幾位兄長和我正一道想辦法。”王洵也不多瞞她,點點頭,壓低了聲音回應,“你先走吧。估計這兩天,我都要撲在這事兒上面。具體情況如何,過後再跟你說!”

    “嗯!”白荇芷低下頭,委委屈屈地跟著公孫大娘上了馬車。馬車都駛離了老遠,還隔著薄紗窗子,不斷地向臨風樓那邊張望。公孫大娘見此,忍不住笑了笑,低聲勸道︰“妹子,還是把眼楮收回來吧,他不會追來的。男人麼,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朋友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真煩人,那姓宇文的一天到晚都惹麻煩!”白荇芷放下車簾,幽幽地抱怨。

    “沒了姓宇文的,也有姓尉遲的!”作為過來人,公孫大娘看得非常透徹。“妹子你必須習慣這些,否則,恐怕有的眼淚掉呢!”

    “嗯!”白荇芷低低的回應,心里覺得很是失落。耷拉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扯了扯公孫大娘衣袖,低聲詢問,“姐姐,你說我,我在他心里能佔多少分量?”

    “誰?”公孫大娘正在閉著眼楮假寐,聽白荇芷問得幼稚,猛然把眼楮張開來,笑著打趣。

    “姐姐!”白荇芷羞的滿臉通紅,拉著公孫大娘的胳膊來回搖晃。

    “行了,行了,老胳膊老腿兒,快被你搖晃散了!”公孫大娘被逼不過,只好討饒,“從他今天的表現上看呢,他心里肯定有你的。否則,也不會急匆匆地拉著你在朋友面前炫耀。男人呢,莽撞一點兒不可怕。怕的是那些心機深的,一邊跟你海誓山盟,一邊卻不肯讓你跟他的朋友見面。巴不得誰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聞聽此言,白荇芷心里多少舒服了一點兒,撇撇嘴,故作矜持地說道︰“誰稀罕在他的朋友面前露臉了?我又不是一個物件,有什麼好炫耀的!”

    “妮子,你就是個嘴硬!”公孫大娘捏了她的粉臉一下,笑著數落。“剛才是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當我沒看見是吧!”

    白荇芷羞得無地自容,把腦袋扎進公孫大娘懷里不肯探出來。公孫大娘愛憐地在她背上拍了拍,繼續說道︰“但是呢,有一點妮子你也得明白。他最近可能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所以總是神不守舍的。在吃酒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但你這妮子有點粗心,居然絲毫沒注意到!”

    “啊!”白荇芷把頭抬起來,嘴巴張成了半圓。仔細回憶了一遍今天王洵的所有舉動,才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惱地道,“看我這雙眼楮,煉了多少年的,卻......”

    “在你心里,他與別人不同。所以你才不會時時像觀察客人那樣對他察言觀色!”公孫大娘搖搖頭,繼續開導。“這樣也好,什麼都不要刻意而為。否則,時間久了,終有裝不下去的那一天!”

    白荇芷點頭,嘆氣。楞了半晌,又低聲問道︰“姐姐知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麻煩?有沒有人跟你提起過?”

    “我們跟他們都是初次踫面,當然不可能什麼話都跟我說!”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但他此時不肯跟你說,也就是說明在他心中,你只是個可以共歡樂,卻不是可以一同分擔煩惱的。這種感情未免淺了些,如何把握,你自己拿注意?”

    “啊?”白荇芷又是一愣,眼楮張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發了好一陣子呆,才終于緩過神來,有些著急地請教,“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具體該怎麼辦?”

    “你這妮子!這麼著急就把自己嫁出去啊!”公孫大娘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她一指頭。“我還指望你來傳我衣缽呢,怎能著急把你往別人家里送?”

    “姐姐-----”白荇芷繼續嬌聲撒賴,像個愁嫁的小女兒在依偎著自己老娘。公孫大娘無奈,只好嘆了口氣,低聲道︰“以你的天分,過上幾年,接替我的位置輕而易舉。可一旦你選擇嫁入別人家中做妾,恐怕再難于人前展示你的歌喉了。仔細想想,豈不可惜?”

    見白荇芷神情堅決,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你自己願意余生所有歌都只為他一個人而唱,也沒人能攔著你。你要向我問計,我只能說,想辦法讓他知道,你不僅僅是條纏著他的蔓藤,離了他也能自己活,風雨來時,也能跟他一道應對。只有這樣,他才會不把你當個小貓小狗那樣的寵物,而是從心眼里敬你,愛你。即便你嫁入王家做了小,只要跟他一同經歷過風雨,將來在大婦面前,也始終能有一席之地。若是只懂得跟他分享歡樂,卻不能跟他患難與共,那,將來年老色衰,恐怕有你哭的時候!”

    “嗯!”白荇芷慢慢點頭,眼楮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把公孫大娘的話聽懂了多少。“你這孩子!”公孫大娘捋了捋她的頭發,愛憐地嘆氣。“你們都還是孩子!今後的路,恐怕還長著呢!”

    今後的路,還長著呢。每個男人心中會有一個女人,但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身外就越有一個廣闊的世界。這輩子能陪著他走多遠,在相擁的那一刻,永遠都是未知。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49 PM

第二章 初雪 (五 下

    送走了一眾賓客,王洵和秦氏兄弟等人再度轉回剛才吃酒的二樓雅間。屋子里的殘羹冷炙早已被酒樓伙計們撤走,整個房間被收拾得干干淨淨,縴塵不染。南北兩側的窗子都被推開通風,靠近角落的香籠中則重新燃起了龍涎香,盈盈繞繞,飄飄蕩蕩。突如其來的靜謐與剛才的熱鬧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鮮明,讓人忍不住要揉幾下眼楮,懷疑剛才的聚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牆壁上的墨跡尚未干透,一列端莊大氣,另外一列龍飛鳳舞。就連王洵這種平素對書法極不感興趣的人,目光掠過的瞬間,心中都會湧起一股澎湃之意。

    “探花郎好筆力!老雷好身手!”“有了這兩行字,日後恐怕臨風樓二樓每天都會被排隊預訂,再也甭想閑下來!”伙計們還在陸續向屋子里邊送茶點水果,眼下肯定不是說正事的時候,所以秦國模和秦國用兩個一人捧了一盞清茶,站在牆壁前慢慢品評。

    “兩位兄弟就別拿我那兩下子開涮了!”

    “是聽了高達夫的劍琴,心中忽有所悟。若是放在平時,我也寫不出這筆字來!”雷萬春和張巡一前一後走回,笑呵呵地表示謙虛。

    張巡當年之所以能外放補了清河縣令的缺,胡國公府在背後出力甚多。所以秦氏兄弟與張巡、雷萬春兩人也算交情頗深。此番重逢,話頭非常能談得攏。倒是王洵,突然就有點發了傻,端著茶水站在一旁,眼皮半晌都不曾眨上一下。

    憑心而論,他以往並不喜歡跟文人聚會。在他心目中,這世上的文人墨客,十個里邊有九個是眼高手低。仗著死記硬背過幾本書,就自覺學富五車。看什麼都不順眼,什麼事情都能挑出毛病來。而倘若真的讓他們幫忙做點兒實事兒,則東一耙子,西一棒槌,幫了比不幫還亂。

    然而今天,席中諸人徹底推翻了他先前的成見。高適的豁達,岑參的才氣,張巡的持重,還有王荃的靈活機變,都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其中最為心折的當屬李白,雖然整個席間,這位被稱為“謫仙”的詩人基本沒說幾句話,所寫出的詩與後面岑參、崔顥的作品比起來,差別也不明顯。但此人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之間都給人一股出塵之意,仿佛本不該行走在這個俗世上的星宿,不小心喝醉了酒落入凡間,縱然身形被周圍滾滾人流所吞沒,從發梢到腳尖卻依舊縴塵不染。

    王洵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李白有這種奇怪的印象。卻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都不會與李白這種人較真兒。盡管此人特立獨行,心高氣傲,但自己卻欣賞這種獨特,喜歡這種驕傲,也許不能與之為友,卻依舊能高興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來去飄然。

    “喂,別想了,再想,口水快淌出來了!”無意間,秦國楨看到了王洵那種癡癡呆呆的模樣,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著打趣。

    “啊!”王洵的魂魄猛然飄回軀殼,手一抖,小半碗茶水都潑在了衣服下擺上。

    “看,口水沒淌,茶水先灑了吧!”秦國楨得理不饒人,一邊取出趣,“你不是已經買好金屋了麼?既然這麼上心,早一點兒抬過去不就行了?一天到晚相看兩不厭,何必像今日這般,她的人才離開,你的魂兒都跟著走了?”

    “什麼啊?”王洵難得臉紅了一次,一邊自己擦身上的水漬,一邊笑著辯解,“我是有點乏了而已。昨天為了子達的事情,一直熬到三更才睡。周圍又是絲竹管弦之聲不斷,吵得人腦仁疼,直到天亮才勉強眯著了一會兒!”

    “我們哥倆昨天下午被禁足在家。子達的事情,的確多虧了有明允在張羅!”秦國模和弟弟在來臨風樓之前,已經到過王家,從小廝王吉嘴里,約略聽說了宇文至的麻煩,笑了笑,低聲把話頭引向正題。

    “我昨天也被打了個兩眼發懵,虧得身邊有雷大哥和張大哥!”王洵不敢居功,把張巡和雷萬春兩個也給扯了進來。“王吉那小子估計沒來得及向兩位哥哥匯報吧,我跟張大哥,雷大哥,還找到了一個子達刻意留下的賬本!”

    都是自家兄弟,他也沒什麼需要隱瞞的。看看此刻房間中已經沒了外人在場,便比比劃劃將早晨探望宇文至時在衙門里的見聞,以及找到賬本後自己和張巡、雷萬春兩人的初步打算,簡略地跟秦氏兄弟兩個描述了一遍。

    “也許你們幾個想到的,是目前唯一可以救子達脫身的辦法!”聽完王洵的描述,秦國模輕皺眉頭,低聲分析,“我和國楨昨天剛回到家,就被父親勒令不準再出門。直到今天早晨,家父去上朝,才尋了個機會,偷跑出來找你。先前壓根兒不知道宇文小子已經出事兒,聽你家的下人說了一嘴後,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四處托人想辦法。但這個節骨眼兒上.........”

    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王洵說下去了。連自己的父親都決定袖起手來旁觀,兄弟倆轉彎托的人情,誰還肯真正盡心?不過是礙著胡國公府的顏面,勉強對付兩句罷了!真正肯出手相助的,恐怕不會有一個!

    好在王洵經歷了一上午折騰,心里邊已經把很多事情看明白了,對秦家不再向先前那般失望,反而笑了笑,低聲安慰道︰“你別著急,子達暫時不會有性命危險。大不大了是多花幾個錢的事情。都到這時候了,你我兩家會心疼那點兒錢麼?”

    張巡在旁邊聽見,也笑了笑,低聲說道︰“據我了解,世伯那個人,向來是面冷心熱。一旦他知道宇文子達的確是被人冤枉了,想必不會真的置之不理。我聽人說這件事情背後牽扯甚多,也許世伯他們這些長輩需要一點兒時間弄明白幕後真相,才好出手把問題徹底解決掉。不會像咱們這些人,只管如沒頭蒼蠅般亂撞!”

    見兩位朋友如此體諒自己,秦國模心里更覺得過意不去了,苦笑了一下,嘆息著說道,“長輩們不願意此刻出面。的確是有一些不得己的苦衷。我上午時已經探聽過了,李相對楊國忠早有不滿,只是這兩年看在貴妃的面子上一直隱忍罷了。此番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恐怕就不會再留任何情面!”

    秦國楨平素雖然表現得大大咧咧,關鍵時刻,心思之細膩卻絲毫不亞于其兄,看出王洵的笑容很勉強,想了想,低聲補充道︰“咱們這些晚輩身上都沒實際官職,平素胡鬧慣了,此刻繼續胡鬧也不會讓人往歪里想。可長輩們如果現在出面,就等于亮明了身份站隊。要麼站在楊家一邊,要麼站在李相和王大夫的一邊。而且隊伍一旦選定,日後就再也無法更改!就在今天早上,工部、吏部和刑部,已經有幾個郎中一級的人告了病假,出城避禍去了。永穆公主和常山公主的車隊今天一早也去了城外的莊子上,說是與家人去打獵,估計沒幾個月不會再回來!”(注1

    不像武後當朝之時,黨爭一起,動輒人頭滾滾。此刻朝廷中的權力傾軋後果已經柔和了許多,但站隊失誤者,在秋後算賬之時,也難免要往嶺南走一遭。有著隔壁程家的活生生的例子在,再理解秦國楨的話,對于王洵就不是非常困難了。況且宇文子達跟秦家哥倆的交情是晚輩們的交情,與胡國公府干系不大。出了事兒,秦老爺子肯幫忙屬于對晚輩的看顧,袖手旁觀也是人之常情。想到這兒,他又笑了笑,低聲道︰“咱們自己惹下的事情,還是盡量自己解決得好。長輩們已經夠辛苦了,沒必要給他們再惹麻煩。什麼時候咱們自己實在沒辦法了,再求長輩們幫忙,他們難道還會真的不管麼?!兩位哥哥這幾天盡管呆在家中,少惹老爺子生氣。子達這邊,我先全力對付著便是!”

    “你也多小心些!”秦國楨笑了笑,順手從懷里掏出一頁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這是我從一個地方偷偷抄錄來的。可能對你會有點兒用場。仔細收好了,除了張大哥和曹大哥之外,輕易別給第四個人看見!”

    見秦國楨說得鄭重,王洵趕緊雙手紙片接過來。目光匆匆在上面一掃,心中立刻感覺舒服了許多。秦家哥倆還是很仗義的,這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紙,可以說是雪中送炭。紙片上面,細細密密寫了很多人名。每個人名之間都用墨線連了。正是一張京師官場上各路神仙小鬼之間的關系圖。

    如果一個新入京的官員得了這張圖,就可以明白自己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必須跟緊,無形中相當于求到了一張“護官符”。而對于此刻的王洵等人來說,一直沒弄明白的萬年縣衙門跟上層人物的關聯,同樣在紙上寫了個清清楚楚!

    小心翼翼地收起紙片,王洵向秦家哥倆鄭重施禮,“多謝兩位哥哥。有了他,子達就更安全了幾分!”

    “子達還不是我們的朋友麼?”秦國模笑著反問。然後又想了想,低聲叮囑道︰“楊國忠那個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身為當朝重臣,卻總是喜歡玩上不了台面的勾當。此番你替子達逼他,即便他不得已出手相救,恐怕日後子達也會成為楊家的眼中釘。所以,你千萬別洩露了自己的行跡。另外,一旦子達出獄,立刻安排他離開京城!”

    “這一點,我已經想過了。其實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敢招惹楊國忠!”王洵笑了笑,點頭致謝。

    “還有,我跟國楨最近可能不方便外出。但咱們之間的聯系千萬不能斷。有些消息,我會找機會不斷送到你府上。你若是有急事,便去我家,只要跟門口的僕人說前來討要忘在我家中的貂皮大氅,他們自然會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知道了。非常時期,兩位哥哥也盡量小心。”王洵想了想,點頭答應。

    “救出子達之後,如果有可能,我建議你也去渭河邊的莊子躲上一陣兒。按照家父的分析,眼下李相的實力已經遠遠不比當年。縱使這回拉上了王大夫一道出手,此番斗法,恐怕沒有三、五個月時間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秦國模年齡比他大很多,所以少不得要叮囑得仔細了些。知道對方處于一片好心,王洵都笑著答應了下來。又仔細想了想,秦國模發現基本上需要告訴王洵知道的話,自己已經都叮囑完了。便笑了笑,建議大伙趕緊回家向長輩報平安。

    “那我們也回驛站了。回頭,再登門向令尊問好!”看看天色又已經擦黑,張巡向雷萬春使了個眼神兒,笑著拱手。

    “嗯,晚上還有幾個朋友要見,我等就先告辭一步了!”雷萬春心領神會,一道上前沖大伙拱手。

    五個人互相道了別,分頭各自回家。走到半路上,秦國楨忽然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對著哥哥低聲說道︰“咱們這回,恐怕是讓明允失望了!”

    “是啊。經歷了這麼一遭,恐怕明允再不是先前那個小孩子了!”秦國模也覺得非常無奈,嘆了口氣,悶悶地回應。

    “唉!”秦國楨又報以一聲長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漸漸長大的王洵王明允,還會向先前那般,毫無心機地跟人交往麼?過去的日子雖然任性胡鬧了些,彼此之間,卻是沒摻雜一點市儈成分。當時不覺得如何,現在即將失去時,卻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珍貴。

    可男人終歸是要長大。抬起頭來,他沖著天空輕輕吐氣。忽然發現今晚的月色很亮,半塊白玉般的明月周圍,大大的圍著一個同樣潔白的圓圈。

    那是即將變天的征兆,已是深秋,風會越來越冷。

    注1︰王大夫,即京兆尹王,因為他還身兼戶部侍郎、御史大夫等多個要職。郎中︰唐代六部各設尚書一人,直接對皇帝負責,尚書之下有左右侍郎(相當于副部長,郎中(相當于司長。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12:51 PM

第二章 初雪 (六 上

    “要變天嘍!”陳記珠寶行的供奉余老四捶了捶自己的腰,打著哈欠詠嘆。

    外邊的天空依舊是瓦藍瓦藍的,秋風約略有一點兒涼,但是遠沒到透骨的地步。可整個店鋪里的伙計們卻都對外邊的萬里晴空視而不見,紛紛點著頭,附和余老四的說法,“是啊,是啊,最近貨走得很慢呢!”

    “是啊,是啊,很多人家都去渭河邊上忙秋收去了,貨走得可不就慢了麼?”

    “瞎折騰!”

    “沒轍,誰讓咱們住在天子腳下了呢!”

    京師里的百姓,自打會說話時起,受到的就是同樣的燻陶。因此對頭頂上的風吹草動素來敏感的得多。此刻他們嘴里的變天,指的可不僅僅是真實的天氣,而是朱雀大街正北,昭陽門里邊的一舉一動。(注1

    也不能怪天子腳下的百姓們嘴貧。有道是龍王打架,魚蝦遭殃。每當朝廷里發生一些重大的變化,最先受到沖擊的,肯定是京城里的這些草民。且不提天後在位時,每隔三年五載就要殺得人頭滾滾。就拿最近幾年的時局變換來說吧,隨便一次權力的重新劃分,市井中都要蕭條上好一陣子。往往神仙們還沒分出勝負,底下的草民們家里卻已經沒米下鍋了。

    最近的兆頭又不是很好。那些公主、郡主、公爺,侯爺們成群結隊地往渭河邊上跑,說是去莊子里邊查驗秋收,可是把家里的箱籠都裝在馬車上了,看樣子沒個一年半載根本就不打算回來。緊跟著,那些平素招搖過市的勛貴子弟們也都銷聲匿跡,據說是被老一輩關在家中閉門思過,什麼時候能再出來不得而知。

    這兩類人,平素都是珠寶行的重要主顧。沒了他們,整個鋪子立刻變得門可羅雀。也難怪余大供奉又想起了他的老腰,整天捶捶打打,抱怨個不停。

    若是整條街面上的所有店鋪都一樣蕭條,大伙心里邊也許還會好受些。人不患貧,唯患不均。看到別人跟自己一樣倒霉,自然就不會覺得老天爺處事不公。偏偏就在陳記珠寶行的斜對面,那家朱記南貨鋪門前始終停滿了各式馬車,就好像京師里邊的風雲變換與他家無關一般,每個從朱記出來的貴客,身後的家僕手里都拎著大包小裹。

    “人比人得氣死,沒辦法!”余老四眯縫起眼楮,盯著斜對方的朱記,目光中充滿了嫉妒,“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早晚有那麼一天……”

    忽然,他停止了詛咒,眼楮瞬間張大。正在忍受余老四喋喋不休的伙計們耳邊猛然失去了噪音,都是微微一愣,旋即,紛紛把腦袋扎到窗口,眼楮盯向了余老四所盯的同一個位置。

    那個人絕對不是去朱記南貨行買東西的,光看他那身樸素得已經到了寒酸地步打扮,余老四就相信,對面朱記南貨鋪里邊隨便擺出一樣東西來,此人都不可能買得起。可那個人身上,又帶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與自信,仿佛朱記門口往來客人眼里那鄙夷的目光都不存在般,信步向里邊走去。

    “有熱鬧看了!”憑借直覺,余老四幸災樂禍地想到。京城里有一種混混,專門以敲詐商家為謀生手段。只要看中了誰,要麼在商鋪內叫嚷丟了裝錢的荷包,要麼說被地磚崴壞了腳脖子,總之,商家到最後不拿出點兒錢來免災,此事兒永遠不會完結。

    但是,近十年來,敢到朱記南貨鋪敲竹槓的,余老四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京師里邊,有誰不知道朱記南貨鋪的掌櫃朱七爺,當年是跟著貴妃哥哥楊節度從小玩到老的好兄弟?所謂朱記,其實就是楊記。只不過顧忌著高祖當年達官顯貴不準經商的遺訓,門口掛了只“豬頭”罷了。

    十多年前,楊國忠還沒有憑著妹妹的關系當上節度使,就敢將幾個不長眼楮到朱記訛詐的地痞打斷了腿丟進曲江池去喂王八。如今楊家的地位在京師如日中天,居然還有人敢打朱記的主意,要麼此人活膩歪了,要麼此人是個外地來的鄉巴佬,根本不懂得京師里邊的水深水淺。

    朱記門口迎客的伙計估計也是這麼想,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伸出胳膊,趕在不速之客進門之前攔住了他,“干什麼的?看看門口的招牌再進來!”

    “哦!”衣著樸素但非常整潔的客人後退幾步,抬頭看了看朱記的金字匾額,又以同樣速度走了回來,“這里不是朱記麼?難道我走錯地方了?”

    “沒錯,這里的確是朱記,京城里邊獨一號!”看門的伙計伸出腳尖,擋住客人的去路。手指按在自己的下頦和嘴角上,一邊用食指于嘴角邊來回輕撓,一邊冷笑著說道︰“聽口音,兄弟是外地來的吧?咱們朱記專門賣廣州港泊來的海上諸國物件,可是金貴得緊呢!”

    “哦!這個,我知道。來之前,我已經打聽過了!“衣著樸素的客人點點頭,絲毫不以伙計們的輕蔑眼神為意。“我也不是來買東西的,請把腳拿開。小心,別絆倒了自己!”

    說罷,繼續慢慢向里走。兩個守門的伙計氣得鼻子都歪了,伸手便去推客人的肩膀,“不買東西,你干…….哎呀,啊……”

    也不知道客人使了個什麼手段,兩個伙計的手連對方的衣角都沒踫到,人就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偏偏摔得方向還很奇特,一個人向屋子內,一個人向屋子外,“撲通”“撲通”,像事先排演好了一般整齊。

    “什麼人在此撒野!”剎那間,四名彪形大漢一道從櫃台後沖了出來,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同時去扯客人的手腳。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客人又是輕輕一轉身,四名彪形大漢齊刷刷倒在了地上。每個人膝蓋彎處都留下了一個帶著泥土的腳印,就像事先印上去的一般清晰。

    “天哪。趕緊關門,下窗戶!”余老四大喝一聲,以某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敏捷撲向門口。“別看了,別看了,小心遭了池魚之災!”

    “啪啪啪啪!”半條街的店鋪都在瞬間都采取了同樣的動作。能在這條街上開鋪面的,誰都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人絕對不是敲竹槓的地痞那麼簡單。而光天化日之下敢明目張膽找朱記麻煩的人,整個京師頂多只有兩到三家。

    注1︰昭陽門,唐代皇城的內門。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01:02 PM

第二章 初雪 六 下

    “啊——”商鋪里有很多女眷正在興致勃勃地挑選貨物,見到突然闖進一名男子將四個護院全部打倒,嚇得尖叫一聲,丟下手里的東西,便往自己的家丁身背後鑽。

    那不速之客也沒想到商鋪里居然會有這麼多人,楞了一下,迅速將雙手往劍柄上一搭,笑著向四方拱手,“諸位不要驚慌,雲某是給朱掌櫃送信來的。看不不慣這幾個護院的囂張做派,才忍不住出手教訓了他們。驚擾之處,還請諸位原諒則個!”

    說罷,又彎下腰往地上幾名壯漢的後頸處拍了拍。伸手一一把對方拉了起來。

    四名彪形大漢稀里糊塗地倒下去,稀里糊塗地又被扯了起來,心中好不惱怒。可對方的身手實在比自己這些人高出太多了,又像老熟人般開口提到了朱掌櫃,登時連罵街的勇氣都鼓不起來,一個個捂著脖頸,手足無措。

    “剛才出手太重,得罪了幾位了!”不速之客又後退半步,笑著沖他們拱手。

    說來也怪,身上依舊穿的是那件洗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布袍,腳下依舊登的是那雙邊緣被磨毛了的快靴,不速之客的臉上一綻放出笑容,整個人看著立刻清秀順眼起來。再也覺不出半分寒酸,而是質樸中透出幾分超凡脫俗,令人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幾眼。

    躲在家丁身後的女眷們早就忘了害怕,已經嫁為人婦者抿著嘴,微微而笑。還待字閨中者則兩眼忽閃忽閃,盯著年青的不速之客不舍得離開。大唐國力強大,民風古樸中透著幾分豪放,未婚女子若是看中哪家少年郎,央求長輩派遣媒人到男方家中替自己求親亦不算是驚世駭俗。當下,已經有女孩子悄悄地用手指在貼身婢女腰間掐,暗示對方上前跟不速之客套話,問問此人的姓名和具體家庭門第情況。

    前廳中鬧出這麼大動靜,早就驚動了里邊當值的供奉。躲在珠簾後偷眼望了片刻,見衣著簡樸的客人除了教訓了幾名護院打手外,沒有再做任何過分動作。心中不覺對此人剛才的話相信了幾分,咳嗽了一聲,笑著從門簾後閃出身影,“這位雲小哥請了!本人是朱記的供奉李戈,敢問雲小哥,來找朱供奉何事?”

    “李供奉請了!”不速之客把手搭在劍柄上,又沖著李供奉彬彬有禮的拱手,“在下今天來,是受朋友之托,將一件要緊物事帶給朱掌櫃。如果朱掌櫃在後院的話,煩勞李供奉命人通稟一聲!”

    “這個.......”供奉李戈的目光上下打量來客,有點兒拿不定主意。猛然間,他的目光落在了劍柄的一處花紋上,登時閃了閃,聲音也緊跟著顫抖了起來,“敢,敢問小哥。可否將寶劍,借于李某,不,不,您自己拿著,讓我湊近了看一眼就成!”

    “一把佩劍而已,李供奉感興趣,盡管拿過去看好了!”客人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將手里的寶劍連劍鞘一同遞了過去。

    就像捧著皇家欽賜的八寶琉璃盞一般,李供奉哆哆嗦嗦地把寶劍接了過來。不敢出鞘,手指在劍柄的花紋上來回撫摸,一邊摸,一邊顫抖著嘴唇發出含糊不清的“呃,呃”之聲。

    大唐國尚武成風,很多青年男子都會在腰間佩一把寶劍作為飾物。其中比較豪奢者,將整只劍鞘都用寶石瓖嵌滿了也不足為奇。而作為朱記南貨鋪的供奉,李戈這雙老眼看盡了世間珍寶,今日卻突然為一柄毫不起眼的佩劍失了態,如何不令人感到驚詫?

    當即,很多驚魂稍定的男性客人都圍攏了上來,伸長脖頸想看看寶劍上有什麼花樣。那李供奉卻不肯再給人看,像捧著連城玉璧般將寶劍雙手舉到眉間,鄭重還給了年青的不速之客。“您,您請收好。朱掌櫃就在後邊,小的這就給您去請。你們幾個,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打開雅間,請貴客到里邊奉茶!”

    “唉,唉!”突然挨了罵的伙計們暈頭轉向,趕緊把接待重要人物的雅間推開,恭恭敬敬地將不速之客請了進去。

    也有人不長眼色,見李供奉抬腳就往後院走,悄悄跟過去,扯住對方的衣袖,低聲提醒道︰“七爺真正里邊招待客人,您老看是不是等一會兒再去叫他?那年青人是什麼來歷,怎麼看著就像個登門訛詐的乞丐一般。”

    “滾,你見過一個乞丐拿著巨闕寶劍上門訛錢的?”李供奉一個脖摟打過去,將提醒自己的小伙計拍了個趔趄。

    “啊,啊-----”挨了打的小伙計捂著腮幫子,站在原地發傻。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巨闕”這兩個字。

    朱記南貨鋪乃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幕後出資所開,除了向長安城內的富貴人家供應廣州港泊來的南洋諸國稀罕玩意兒之外,也會偷偷地從家道中落的豪門子弟手中壓價收購各種珍奇異物。因此小伙計們都長了顆七竅玲瓏心。不速之客的身上的打扮與他的氣質大相迥異,偏偏又拿了一把吳王闔閭當年用過的寶劍,單憑這幾點,就可以推斷此人肯定出身于富貴之家。只是家門不幸後來遭了橫禍,才不得不安貧樂道,低調做人。可越是這種人家,偷偷拿出來賣的東西越是珍惜。你想想啊,經歷過抄家之禍都不肯丟棄的,難道價值會低得了麼?

    客人中有幾個耳朵尖,依稀也聽到了“巨闕”二字。目光登時亮了亮,借著挑選貨物的由頭,腳步再也不肯離開了。

    這年頭,天下財富都匯集于長安,城里大戶人家,珍珠瑪瑙差不多要論斤買。公子王孫們配一把瓖金嵌玉的寶劍出門都顯不出特別。可若是從那個衣著樸素的年青人手里,或者通過朱記南貨鋪輾轉把巨闕寶劍買到手,獻給那些急需的人家。下半輩子還愁不飛黃騰達麼?

    抱著各種各樣的念頭,大多數伙計和客人們都無心再討價還價。眼巴巴地望著珠簾後,盼望李供奉能跑得快一些,早點兒把朱掌櫃給找過來。

    李供奉的腿腳的確不慢,也就是五、六息時間,身影已經出現在後堂外。將腦袋向里邊探了探,扯著嗓子低聲喊道,“七爺,七爺,前頭有個年青人人找你!”

    “誰,沒看我這有貴客麼?什麼年青人,讓他等著!”朱七爺的聲音從後堂中傳出,隱隱帶著一絲憤怒。

    正跟他對坐著喝茶的是一個面如塗脂的年青後生,見朱七爺臉色不快,趕緊笑著替李供奉求情,“你今天若是有事兒,就去忙吧。咱家也出來好一會兒了,大將軍下午還要伴駕出宮,咱家得早點兒回去伺候他!”

    “馮公公,您看,下人們不懂事。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雖然年齡比對方大了好幾輪,朱七掌櫃還是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對方賠禮。

    “咱家怎會挑你的理呢!”面如塗脂的馮姓小太監笑了笑,輕輕揮動手帕,“咱家真的是出來太久了,急著回去。你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咱家從側門走了。對了,貴妃娘娘需要的東西,您老盡早給準備好。九九重陽,陛下還要看娘娘重新排演的霓裳羽衣舞呢。如是耽誤了,咱們可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聞聽此言,朱掌櫃不斷點頭哈腰,“明白,明白。您老盡管放心。也請大將軍,貴妃娘娘放心。廣州港那邊已經送了信去,今年的新貨一到,立刻從驛站用千里加急送過來!”

    “那我就等你消息了!”馮公公笑了笑,起身出門。

    “向大將軍問好。小的準備了一份薄禮,都是些拿不出手的潘州小吃。我家主上知道大將軍好這口,特地命人從南方快馬加鞭運來的,煩勞馮公公給大將軍帶進宮里去!”朱掌櫃追了幾步,上前親手替馮公公拉開屋門。

    “那咱家可就代大將軍先謝謝你家主上了!”馮公公笑了笑,點點答應。

    他們口中的大將軍,並非替大唐拱衛四方的幾位節度使,而是赫赫有名的內廷總管高力士。因為深得皇帝陛下寵信,所以在天寶七年被加封為驃騎大將軍。自古以來,以內侍之身 ,充任一國武將最高職位者,高力士堪稱第一。此刻貴妃娘娘專寵于後宮,作為皇帝陛下的親信,高力士與楊國忠兩個也順理成章地攀上了交情。彼此麾下的徒子徒孫們往來不斷,都從這層關系中得到了不少好處。

    雖然被朱掌櫃代為上賓,馮姓小公公因為平素受到高力士的言傳身教,非常懂得體諒別人的難處。出了門,看到李供奉耷拉著腦袋在門口恭候,笑了笑,低聲向朱掌櫃說道,“老李剛才想必不知道咱家在,您就不必苛責他了。都是熟人,犯不著太較真兒!”

    “聽到沒?還不趕緊向馮公公道謝,沒長眼楮的東西!”朱掌櫃狠狠地白了李供奉一眼,大聲命令。

    “小的剛才莽撞,不知道公公在里邊。該死,該死!”李供奉無可奈何,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大聲說道。

    “行了,行了。都說別較真兒了呢!”馮公公搖了搖頭,慢慢向側門走去。

    “等會在跟你算賬!”朱掌櫃丟下一句狠話,快步跟上。李供奉的身體猛然僵了一下,抬起眼,望著朱掌櫃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陰冷的笑容。

    注1︰高力士原籍廣東潘州,所以楊國忠的人送他潘州美食為禮物。

    注2︰出來一個帥哥,大伙猜猜是誰呢?本書中會有一仙,一儒,一俠,一宦。呵呵,大伙也可以湊猜猜是誰?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01:14 PM

第二章 初雪 (七 上

    客客氣氣送走了馮公公,轉過頭,朱掌櫃就換了另外一幅嘴臉。點手叫過來李供奉,拉長了聲音數落道︰“我說老弟啊,你在咱們這干了有十來年了吧!怎麼這蠍蠍螫螫的性子一點兒都沒改啊!上個月節度使大人還問起我,說洛陽那邊需要安排個大管事的過去,問我誰比較合適。我還鄭重向節度使大人推薦了你。你說就你這性子,去了我能放心麼?啊!”

    “謝謝,謝謝掌櫃的提攜!”李供奉連連點頭哈腰,臉上的感激表情一點兒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來打擾掌櫃的。的確,的確那人來頭太大,所以想早點兒知會您一聲。若是您能把此人手里的東西留下,找機會獻給節度使大人,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下任揚州別駕出了缺,就能內定了您老人家!”

    “去,去去,我一個當鋪伙計出身,連書都沒正經讀過幾本,做什麼揚州別駕?”朱掌櫃推了李供奉一把,根本不相信他的說法。但內心深處,卻又隱隱湧起一股難以壓抑的渴望。節度使大人對屬下一直非常照顧,揚州是上州,別駕職位估計他不敢私相授予。但像循州,廣州這些讀書人視作發配的地方,替屬下謀一兩個位置出來,應該難不住他老人家吧?

    想到這兒,朱掌櫃的臉色又漸漸轉暖,掃了一眼畏畏縮縮的李供奉,撇著嘴道︰“說說,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大失方寸?要是真的是件寶貝,今天的過錯就一筆勾銷!”

    “是,是......”李供奉四下看了看,把嘴巴湊向朱掌櫃的耳朵,“巨闕劍!當年在隨著吳王後人失蹤的那把。伙計們不知道此劍的來歷,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肯定聽說過!”

    “什麼?”朱掌櫃後退了半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闕劍是春秋時代吳王闔閭重金聘請歐冶子所造,後來吳國被越所滅,此劍也銷聲匿跡。上一次出現的時間為隋末,被綠林大豪杜伏威在一座為籌集軍資而挖開的古墓中獲得。武德初年,杜伏威歸降,為了表示這輩子永不再言武事,將此劍作為禮物獻給了高祖。因而,當年的文武百官才有機會目睹其真容,並由閻立本畫了彩圖留念。太宗當朝時,因為寵愛吳王恪,在其加冠的時候賜下了此劍,激勵他努力習武,日後為大唐鎮懾四夷。永徵年間,吳王恪被牽連進房遺愛謀反的案子含冤而死,其子流放嶺南。巨闕劍就隨著吳王一脈的衰落,再度消失于人們的視線當中。

    神龍年間,中宗為吳王平反。吳王的後人在嶺南遇赦,陸續返回長安。但巨闕劍卻沒隨著吳王的子孫的歸來而一同出現。倒是民間的珍寶商人嘴中,不時傳出關于此劍的消息,忽而嶺南,忽而塞北,神龍見首不見尾。

    貴妃的哥哥楊國忠早年不喜讀書,終日與地痞們在市井當中廝混。如今做了劍南節度使,身兼太府卿等十七處要職,自然不願意再讓人覺得自己粗鄙,需要很多文雅之物裝點門面。因此各種有歷史的古物,字畫,便成了朱記南貨鋪的重點關注對象。上次有個在京師流落多年的窮進士,偶然在鬼市里低價買到了一幅王右軍的真跡,托人送到了節度使大人府中。沒多久,他就被授了穎州刺史的職位。如果這回真的能把巨闕劍替節度使大人弄到手,朱掌櫃家中恐怕就要飛出一只金麒麟了!

    有道是當一個人心里充滿了之時,神智必然不會太清醒。懷著滿心的幻想,朱掌櫃丟下李供奉,三步兩步沖向了前廳。進入了雅間,目光往里面年青人的手臂間粗粗一搭,心髒立刻瘋狂地跳動了起來。沒錯,那是巨闕劍,李供奉看得的確沒錯。朱掌櫃在閻立本的畫作摹本中,不止一次看到過此劍,沒想到今生真的能這麼近地遇到它。

    “雲公子是吧?!”不待伙計幫忙引見,朱掌櫃主動搭腔,“鄙人就是這家店鋪的掌櫃,姓朱,排行第七。雲公子叫我一聲朱七便可。不知道雲公子受何人所托而來,所為又是何事!”

    “哦!”相貌做派俱透著一股子高貴氣的雲公子輕輕拱了拱手,無意間將劍柄遞得距離朱掌櫃更近了一些,“您老問我啊。我的一個朋友姓宇文,托我將一封信帶給您老!”

    “宇文?啊,宇文兄弟啊,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信在哪,麻煩雲公子了!”朱掌櫃有些。宇文這個姓氏很獨特,除了宇文至兄弟之外,他不記得自己還認識第三個姓宇文的。但看在巨闕劍的面子上,他也不打算深究。因為干紅貨這一行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看物件真偽,不問其來歷。免得出來變賣傳家寶的王孫公子覺得丟臉,也免得梁上君子被問得心虛。

    “在這兒,您老請過目!”雲公子把寶劍交到左手,右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當著伙計們的面兒,遞到了朱掌櫃手上。

    雖然比起眼前的巨闕劍,信中的內容根本一文不值。但為了給雲公子留下個好印象,朱掌櫃還是仔仔細細地驗看了信上的火漆,然後將信封用一把小刀割開,抽出了里邊的信瓤。

    一瞥之下,他大驚失色,本能地就想從外邊喊人進來。但看看雲姓公子那大大方方的模樣,心里又猛然打了個突,笑了笑,強壓著滿肚子火氣問道︰“不知道這封信雲公子是從何而來?哪位姓宇文的公子托你交到老夫手上。”

    “還能有哪位。跟朱掌櫃曾經一道喝過酒的那位唄。”雲公子一手拎著巨闕,另外一只手百無聊賴地在桌子上輕輕磕打,每磕打一下,都在楠木桌子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小坑。“他很久以前就把這封信交給了我,說日後他遇到麻煩,朱掌櫃見了信一定會仗義施以援手。這幾天我突然找不到他了,心想,既然他這麼相信朱掌櫃的人品,就千里迢迢把信給您送過來了。您再仔細看看,里邊沒少什麼東西吧?!”

    “啊,啊,沒,沒少!”朱掌櫃臉上瞬間堂滿了油汗,本能地將身體往後躲。但是,他又不敢躲得太遠,那清秀少年既然能用手指關節將楠木桌案敲出一個個坑來,若是把他惹急了,信手給自己腦門上來這麼一下,自己腦袋不就變成了漏勺麼?

    “既然信送到了,我也就該走了!”雲公子笑了笑,從胡凳上長身而起。“哦!對了,看我這記性。怕我貪杯誤事,類似的信宇文兄弟還托給了好幾個人,過幾天,估計您還能收到幾封。唉,他這個人啊,有時就是太過于小心了。”

    “您,您........”朱掌櫃有心伸手將雲公子留下,伸到一半,卻又哆嗦著收了回來。還有好幾封信,留下姓雲的根本化解不了眼下困局。一旦把宇文至給逼急了,弄不好下封信就直接送到了李林甫的手上。可就這麼放巨闕劍和他的主人離開,朱掌櫃又非常地不甘心,從背後追了幾步,跟對方保持著三尺多遠的距離,扯開嗓子問道︰“雲,雲公子,能不能告訴在下,您住在哪里。若是寫了回信,怎麼送到您的手上?”

    “我住平康里東南的菩提寺中!與李衛公舊居一牆之隔的地方便是!回信就不必了,朱掌櫃日後請我那朋友喝酒便是。”雲姓公子的腳步四平八穩,一點兒不像著急離開的模樣,笑了笑,回頭說道。注1

    朱掌櫃立刻又向後縮了半尺,唯恐對方突然暴起傷了自己。半晌後,發覺對方的一條腿已經邁出了門坎,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喊道︰“雲公子,公子慢走。你們幾個.......”

    “怎麼,朱掌櫃還是其他事情?”雲公子將邁出坎的腿又收了回來,笑著問道。

    “沒,沒了!”被對方的目光一照,朱掌櫃心中的勇氣頓時全部消失。訕訕地咧了下嘴,低聲回應,“我,我只是覺得公子您大老遠的把信送來了。連口茶都沒喝上,就讓您走不太合適。你們幾個愣著干什麼?趕緊把南洋的冰糖提出一籃子來,給雲公子拿去沖茶潤喉。”

    “唉,唉!”伙計們被朱掌櫃一驚一乍地模樣弄得無所適從,連聲答應著,將價格不菲的冰糖從貨櫃中取出事先裝好的一籃,畢恭畢敬地交到雲公子手里。

    “既然如此,雲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雲公子非常禮貌地向朱掌櫃道了謝,接過冰糖,笑呵呵地里去。待整個人都從街角消失了,朱掌櫃才哆哆嗦嗦地擦了把汗,不顧店鋪里閑雜人等的目光,沖著伙計們吼道,“還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去幾個人,把姓雲的給我盯住。今天若是找不到他的落腳點,你們誰都不用再回來了!快去,快去。打烊了,打烊了。今天天氣不太好,各位貴客請早點結賬回府。所有看上的東西,一律八折。”

    注1︰李衛公舊居,即李林甫的府邸。

    注2︰冰糖。蔗糖不是中國古代的特產。通常要從南洋或者印度進口。所以冰糖是非常貴重的禮物。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01:15 PM

第二章 初雪 (七 下

    朱掌櫃是楊國忠做潑皮時就跟在其身後混的老兄弟,平素仰仗著楊國忠的信任,在伙計們面前意氣指使慣了的。這會兒突然一發怒,盡管伙計和護院們誰都不明白其中緣由,卻問都不敢問,一個個抱頭鼠竄而去。

    好在那位雲公子走得不快,大伙兒追過街角,也就望見了他的背影。幾個護院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敢追得太近,先派遣伙計們回去給朱掌櫃報信,然後裝做閑逛的模樣,躲躲閃閃綴在了雲公子身後。。

    不知道是疏于防範,還是有恃無恐,那姓雲的落魄公子哥先是在善和坊的街口看了一會兒皮影戲,又轉到開化坊買了幾朵珠花,優哉游哉,漫無目的。直到把幾個盯梢者都累得伸著舌頭喘粗氣了。才突然加快腳步,直奔皇城根兒下的永興坊而去。

    幾個護院見狀,貼著牆根,一溜小跑。生怕一個眨眼,就把人給追丟了,之後無法向朱掌櫃交差。只見那雲公子入了永興防口,徑直奔了坊左第四個大院,先是笑嘻嘻地跟門房不知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踏上台階,回頭四望。

    “哎呀!壞了,他看見咱們了!”幾個護院趕緊往牆角縮脖子,如同喪家野狗般蹲進了陰影里。好在那雲公子貴人多忘事,壓根兒不記得他們這幾張的面孔,只是笑了笑,便舉步向院子內走去。

    “我去趕緊留個記號!”一名姓周的護院反應快,抬腿就往外走。

    “去死吧你!”其余三名護院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後拖去,“還留記號呢,趕緊走。周老虎,你沒長眼珠子啊?!”

    “怎麼了!”被喚作周老虎的護院兀自發著暈,懵懵懂懂地反問。猛然看見那家院牆上琉璃瓦的顏色,登時心里頭一哆嗦,低頭耷拉腦袋地任同伙將自己拖遠。

    等他們都逃得不見蹤影了。雲公子又笑嘻嘻地從院門口走了出來。客客氣氣跟門房道了個別,快走幾步,身子一閃,如驚鴻般消失于街巷深處。

    到了這會兒,他腳下真實的功夫才顯露了出來。盡撿著人少的僻靜巷子走,三晃兩晃,已經飛一般走了四五條街。沿著長安城東南兜了大半個圈子,確認背後的尾巴已經完全被甩掉。才又跳上了一輛在停在寺院門口的,專門拉散客的馬車,緩緩向城門駛去。

    落下車簾,在里邊已經等得心焦的張巡,雷萬春和王洵三人立即湊了過來,亂紛紛問道,“霽雲”,“老八”,“八哥”,前半句稱呼迥然相異,後半句的話卻都是六個字,“事情辦得如何?”

    “幸不辱命!”假冒的“雲公子”微微一抱拳,笑著向三人介紹,“虧了張大人的計劃周密!那朱記南貨鋪的人果然個個都是見利忘義家伙。看到了我手里的巨闕劍,立刻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朱掌櫃很快就親自出來跟我搭話,然後我便將信當著一堆伙計的面兒交給了他。”

    “然後呢,他沒試圖向八哥你動手?”王洵年紀最輕,也最不善于掩飾內心深處的真實感覺,扯了對方一把,急切地追問。

    “都跟你說了幾遍了,別叫我八哥。”假冒“雲公子”倒轉巨闕,用價值連城的劍柄輕輕敲了下王洵的腦門,“要麼叫我南八,要麼叫我霽雲。八哥,八哥,當我是你養的傻鳥麼?”

    “嘿嘿,嘿嘿!”車廂中的人掩住口哄笑。笑過之後,氣氛登時不像先前那樣緊張。假“雲公子”,也就是南霽雲緩了口氣,繼續向大伙介紹,“不知道我的來頭,他們沒敢立刻跟我動手。只是派了幾個人跟蹤我。我怕一時半會兒甩他們不掉,就按照張大人事先的安排,帶著他們到玉真長公主府邸走了一遭。就像張大人事先料定的一樣,他們一見到玉真長公主家的門樓子,就全給嚇跑了!”(注1

    費了這麼大力氣,南霽雲卻絲毫不肯居功,把一切都歸結于張巡事先安排得周密。張巡和雷萬春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性格,也不多說廢話,笑著搖頭。只有今天上午才重新跟大伙踫面的王洵,不清楚其余三人昨晚的商議,瞪大了眼楮,迷迷糊糊地追問︰“玉真長公主,南大哥跟玉真長公主很熟悉麼?怎麼又把她給牽扯了進來?!”

    “我倒是想跟她熟?”南霽雲笑著搖頭,“若是跟她熟的話,估計我早就進飛龍禁衛效力了,還會到現在還是一介白身?”

    飛龍禁衛是皇帝的親兵,只有區區三千人。但將士們的地位極高,里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旅率,頭上也頂著正六品武將散職。以南霽雲的身手和心智,如果背後還有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妹妹撐腰的話,恐怕在飛龍禁衛中做個鎮軍將軍都不成任何問題。(注2

    很顯然,南霽雲沒有出仕的心思,所以加入飛龍禁衛只是一個笑話。那他憑什麼能輕輕松松出入公主府邸,就令人非常奇怪了。看到王洵滿臉好奇的模樣,南霽雲忍不住又用巨闕寶劍敲了他一下,笑著解釋道︰“瓜娃子!玉真長公主素來喜歡招待一些奇能異士,我抱著把價值連城的巨闕寶劍,到她家的門房中討口水喝,難道還會被打出來麼?”

    “啊!哦——”王洵如夢初醒。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跟張巡、雷萬春這些前輩比起來,自己真的是什麼都不懂。此刻楊國忠跟李林甫二人過招,最忌諱地是把一旁觀望的其他勢力推入對方陣營。而大唐長公主素來受皇帝陛下寵愛,無論其加入哪一方,另外一方恐怕立刻就潰不成軍。

    所以南霽雲在送完信後往玉真公主府邸上走一圈,等于徹底斷了楊國忠追查此事的念想。眼下光是李林甫和王二人的聯盟,已經使得楊家勢力處處被動。若是底下人不開眼再得罪了玉真長公主所為首的皇族,恐怕即便貴妃娘娘再受寵,也保不準讓楊國忠去嶺南休息幾天。

    而越是弄不清那封信的來路,楊家越不敢起殺人滅口之意。若是把宇文至的頭上的罪名擺到陽光之下,堂堂正正的審理。宇文小子過後肯定難逃一刀。可楊國忠既然身為當朝大員卻專門走這些歪門邪道,眼下也就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了。

    見王洵臉上終于出現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南霽雲笑了笑,擺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態,“如果不出我所料,三日之內,楊家必然會想辦法插手你那位朋友的案子。但他最後到底可不可以平安脫身,卻不能完全指望楊家。萬年縣和長安兩縣的衙門,向來是王的一畝三分地。想要讓他放手,還需再往火上添一把柴!”

    四人壓低了聲音,慢慢商議,馬車內不時傳出一陣輕松的笑聲。

    幾乎與此同時,朱記南貨鋪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掌櫃的朱七爺佝僂著腰,來回在屋子內踱步,一邊踱,一邊沒完沒了地重復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姓宇文的怎麼會認識玉真公主府里的人。你們真的看清楚了,那個姓雲的小子進了公主府?”

    “七爺,您老就是借我們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此事上扯謊啊。真真切切,那為公子爺進了長公主他老人家的府邸。門房還對他客客氣氣打招呼呢。”護院們唯恐朱掌櫃把邪火發在自己身上,一個個賭咒發誓。

    他們的擔心顯然屬于多余。再三確認了雲公子的去向後,平素威風八面的朱七爺像只洩了氣的豬尿泡般癱在了地上。“長公主,長公主,姓宇文地居然搭上了長公主府里的人做靠山。我這回是真的瞎了眼楮,瞎了眼楮......”

    伙計和護院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言安慰。通過互相之間的私下交流,此刻他們已經約略猜到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像李供奉亂獻殷勤終于引火燒身,一邊暗自為朱掌櫃即將面臨的嚴厲懲罰而感到無比的快意。

    癱坐于地上發了會兒呆,朱掌櫃長長地嘆了口氣,慢慢地又站了起來。前後不過半柱香時間,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兩鬢的花發凌亂不堪,走路也變得步履蹣跚。

    向底下人掃視了一眼,朱掌櫃擺擺手,笑著說道︰“大伙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吧。今天的事情,全爛在肚子里,誰也不準往外說。大人那邊,自然有我去解釋。日後如果和幾位還能再見面兒,念在我已經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份上,諸位別往我臉上吐唾沫。拜托了,拜托了!”

    “七爺!”終是有人心腸軟,除了朱掌櫃平素的跋扈外,多少想起點兒他的好處來。哽咽了嗓子,低聲喊道。

    “其實你們吐我,也無所謂。出來混麼,早晚都要還回去的!”朱掌櫃又笑了笑,伸手扶住牆根,顫顫巍巍地往外走。腳步臨邁出門檻兒,又回了下頭,沖著這間自己經營了十幾年的南貨鋪子望了一眼,仿佛想把一切記住般。卻終歸知道這是奢求,搖了搖頭,慢慢走上了外邊早已準備好的馬車。

    注1︰玉真長公主。唐玄宗的妹妹,大唐著名女道士。終生未婚。但喜歡與名人俠士交往。與李白、王維等大詩人過往甚密。民間傳聞,其曾經試圖嫁給神仙張果老。結果把張果老嚇得坐著毛驢逃走。

    注2︰大唐官職分為實授官和散官。實授職位掌握實權,散職只享受相應的待遇。很多官員的散職會比實授職位高上數級。以顯示皇家的恩典。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01:16 PM

第二章 初雪 (八 上

    從朱記南貨鋪到楊國忠的府邸沒多遠,馬車走上半刻鐘時間也就到了。但從門房通報到楊大人正式召見,則足足讓朱掌櫃等了一個多時辰。沒辦法,楊大人如今身兼十七職,每天排隊在門前等著被召見的官員都數以十計,朱掌櫃雖然很受楊國忠的信任,但作為一個商人,地位畢竟太低下了些。

    鳳目蠶眉,龍行虎步。如今的楊大人可不是當年在劍南道街頭靠訛詐商販為生的小混混,從解劍亭到議事堂,光站著甬道兩側的金甲武士就有三百多個。看看武士們刀削石刻般的面孔,朱掌櫃就覺得自己的小腿肚子直發軟。更令他感到絕望的是楊大人的脾氣,幾乎剛剛聽他匯報了一個開頭,臉色已經陰得像臘月里的雪天一般。待聽聞護院們追蹤送信人,一直追到了玉真長公主府上,立刻將手在桌案上奮力一拍,沉聲喝道︰“來人,將這個沒用的東西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大人,饒命。饒命啊,大人!”雖然臨來之前,朱掌櫃已經做好被嚴厲處罰的心理準備。死到臨頭,卻又嚇尿了褲子。趴在地上,手指緊緊扣住地面的金磚縫,頭磕得“咚咚”做響。

    武士們根本不聽他的哀號,撲上來幾個,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稍稍一用力,就將他那肥胖的身軀像扯死豬一樣從地上扯了起來,拖曳著向門外走去。

    “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啊!大人——”朱掌櫃絕望地大叫,熱尿順著褲腳瀝瀝拉拉淌了滿地。看到此景,楊國忠愈發覺得惱怒,瞪了下眼楮,厲聲喝道︰“還不快點兒給我堵了嘴巴,難道這叫喚聲聽得過癮麼?”

    “諾!”武士們齊聲答應,從腰間掏出塊葛布,就準備堵朱掌櫃的嘴巴。鬼門關前,朱掌櫃眼里突然閃過一絲靈光,將腦袋護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哭喊了一聲,“四哥,四哥救命!”

    猛然見聽到這個已經多年未曾聽過的稱呼,楊國忠的身體明顯的震顫了一下,“住手!把他放下!”呵斥的話不經過任何思考,脫口而出。話音落下,看見門前一眾武士無所適從,猛然又想起自己現在是太府卿,劍南節度使,不再是當年那個街頭混混。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吩咐,“把先他放下吧。待會兒問完了話,我再發落他。你們幾個都退下去,順手把門關好。沒我的吩咐,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諾!”滿臉茫然的武士躬身施禮,慢慢退了下去,從外邊拉上了議事廳的大門。死里逃生的朱掌櫃向前爬了幾步,雙手抱住楊國忠的大腿,放聲嚎啕,“四哥,該死,我該死。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您饒我這一回吧,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還想著下次,你這頭豬。”楊國忠抬起腳來,將朱掌櫃踢到一邊,然後照著對方的和大腿猛踹,“你這頭豬,吃屎都吃不到熱乎屎的沒毛豬。還想著下一次,我踢死你,踢死你算了!”

    嘴里罵得雖然惡毒,下腳卻明顯地避開了朱掌櫃身上要害。趴在地上的朱掌櫃不敢躲閃,一邊要緊牙關苦撐,一邊大聲喊道,“我是頭豬,我是頭豬。四哥,可我已經盡力了啊。我就是個做跑腿伙計的材料,是四哥照顧我,我才有今天......”

    最後一句話說得非常有力,楊國忠聽在了耳朵里,立刻停止了對朱掌櫃的摧殘。“你這頭遭瘟的死豬,老子早晚被你拖累死。給老子滾起來,把整個事情經過重新說一遍!”

    “是,四哥。小七謝您不殺之恩!”朱掌櫃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才慢吞吞地爬起來,跪在自己的尿跡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自己怎麼利用的宇文至,又怎麼準備拿他當棄子。下書的雲某時怎麼先騙過了李供奉,又怎麼利用李供奉的愚蠢騙過了自己........。林林總總,唯恐有半點兒遺漏。

    楊國忠這回終于耐著性子把他的話聽完了。隨後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你他娘的,真是蠢到家了。既然拿他當了棄子,為什麼不在他入獄的當天,就買通里邊的人滅口?非要等他明白滋味來,掉頭反咬咱們一大口。你這頭瘟豬,讓我怎麼說你好!”

    “我笨,我笨得不可救藥。四哥,四哥怎麼罰我,都是應該的!”朱掌櫃知道自己今天逃過了一場死劫,抹了把鼻涕,哭著回應。

    楊國忠又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清秀的臉上寫滿了苦澀。他已經沒心思再懲罰朱七了。一是想起了當年二人一起在街道上被人唾棄時的交情,心里實在不忍。二來朱七剛才也說得在理兒,他就是個做跑腿伙計的材料,自己卻把那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十年多年來能一直堅持到今天才捅簍子,已經他盡了最大努力的結果。這種人,打死他對其余下屬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只會令一干當年的老兄弟們覺得齒冷。

    想到這些,楊國忠心里好生無力。楊家崛起太快,自己手下缺乏堪用的人才,這是不爭的事實。而那些主動前來投效的家伙,要麼像朱七這樣有忠心卻沒能力,要麼像中書舍人竇華那樣有能力卻首鼠兩端。害得自己空有一個做貴妃的妹妹為後盾,卻始終被李林甫打得縮手縮腳。

    “四哥,那李供奉已經被我命人看押起來了。你仔細審審他,一定能從他嘴里撬出些東西來!”在地上趴了半天,卻聽不到楊國忠的進一步命令,朱掌櫃鼓起勇氣,低聲建議。

    “瞧你這點兒出息!”楊國忠抬腳踢在他肩膀上,將他又踹了個跟頭。“自己捅了漏子,就不要牽扯別人。滾出去把衣服換了再過來,臭得要死,無怪你姓朱!”

    “唉,唉!”朱掌櫃連聲答應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左右自有伺候的小廝上前,攙扶著他出去更衣。看著他的背影去遠,楊國忠繼續苦笑著搖頭,不用問他也知道,那李供奉肯定是朱掌櫃拋出來的替罪羊。即便將其打死,也不可能找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來。于今之計,最重要的不是分清放走送信人是誰的責任,而是弄清楚玉真長公主牽扯進此事到底有多深?若僅僅是長公主府上某個門客與宇文至交好,看不慣楊家丟卒保帥的作為,憤而替對方出頭,則事情還有轉圜的余地。如果玉真長公主已經跟李林甫在一處了,則除了糾集起全部力量背水一戰之外,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也做出些讓步,穩住玉真長公主府上的人再說。轉頭向外邊看了一眼,沉聲喊道︰“來人,去通知管家。命令他拿著我的名帖,明天一早去萬年縣衙門,請張縣令對一個姓宇文的高抬貴手!”

    “是!”親信小廝答應一聲,轉身便走。還沒等出門,楊國忠又從背後叫住了他,“且慢,告訴他,大張旗鼓地去,從正門進。選在上午巳時三刻左右,盡量讓更多的人看見楊府的車馬。”

    小廝又答應一聲,快步去遠。楊國忠臉上的無奈慢慢變成了一絲冷笑,心中暗暗發狠。你不是逼老子出手麼?老子就出給你們看!那萬年縣令是王親信,他看了老子的名帖,加倍下狠手對付姓宇文的,可不關老子的事情!

    發完了狠,心中終究有些忐忑,不想在此緊要關頭再平白結下一個大仇家。沉吟了片刻,又低聲命令道︰“來人,準備馬車,老夫要到虢國夫人那里走一趟。待會兒姓朱的換了衣服回來,就讓他滾吧。讓他好好在鋪子里做生意,老子最近不想再看到他。”

    門口的另外一個小廝趕緊答應,跑步去後院命人準備馬車。朱掌櫃恰恰換了衣服來到,聽見楊國忠說不想再見到自己。眼楮一紅,淚又流了下來。“四哥,我對不起你。我馬上就走,你別生氣!”

    “滾進來!”楊國忠沒好氣地罵,“這麼大歲數了,除了哭鼻子抹眼淚,你還會什麼?”

    “唉!”朱掌櫃這才欣喜地回應了一聲,慢吞吞從門口挪進。先向楊國忠重新施了禮,然後壓低了聲音,悄悄提示,“四哥,這個點兒,您去大姐那里,好像不妥當吧!”

    “怎麼了,老子去看自己的妹妹,也要你來操心?”楊國忠豎起眼楮,低聲質問。

    “不是,不是,我是說,我是說.......”朱掌櫃低下頭,像個小受氣包般委委屈屈地解釋,“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大小姐那邊,到了晚上一向是賓客盈門........”

    “滾——!”楊國忠再次一腳飛出,將朱掌櫃徑自踹出了門去。“滾回去鋪子里去吧,別在老子面前礙眼。老子的親妹妹宴請不宴請賓客,關你鳥事!”
作者: wawa6262    時間: 2011-12-8 01:17 PM

第二章 初雪 (八 下

    踢走了饒舌的朱掌櫃,楊國忠還是決定今晚要往虢國夫人府里走一趟。不過,他總算聽取了朱掌櫃的一部分建議,刻意先派了兩名機靈的小廝提前去曲江坊的虢國夫人別院通報, 以免屆時遇到什麼特殊情況,令兄妹二人彼此尷尬。

    半個時辰後,小廝自虢國夫人府邸急匆匆返回。匯報楊廣忠,虢國夫人說她府上今晚要招待貴客,請兄長見諒。若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請明天中午下了朝再過去一敘。

    楊國忠一聽,心里立刻覺得極不是滋味,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什麼客人,你見到是誰家的馬車了麼?”

    “沒,小的剛到門口,就被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給擋了駕。”小廝侍墨搖搖頭,回答聲里帶著一點點委屈。

    “廢物!”楊國忠不用想,就知道侍墨在妹妹的貼身婢女香吟那里栽了跟頭,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

    侍墨低下頭,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鞋子尖兒。另外一名小廝清簫總算稍微機靈些,見楊國忠臉沉似水,趕緊上前半步,笑著說道︰“稟告老爺。小的偷偷往門里邊看了幾眼。從大門口到正堂都點著燈籠,看樣子,應該招待的是一個大人物。小的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子蜜蠟味道。”

    “嗯!”楊國忠低聲沉吟,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蜜蠟乃是從海外販來的珍稀物件,整支蠟身都由蜂蠟和鯨油調和而成,點起來既明亮又略帶著股子蜂蜜香味兒,在京師中非常流行。但與其味道和風靡程度相應,此物的價格也是一等一。大多數富貴之家宴客,只會在大廳里點上數支,像妹妹這般從大門口的燈籠一直點到正房之內的,整個京師也找不出幾人來。可越是這樣,越說明客人的尊貴程度。想到市井間關于幾個妹妹共臥一帳的傳言,他心里猛然一揪,抓起桌案上的茶盞,重重摔了出去。

    “小的知錯了,請大人饒命!”兩名小廝嚇了一跳,趕緊並著肩膀跪了下去。他們可沒朱七爺那種老資格,能在楊國忠盛怒之下還逃得一條小命。如果不趕緊想辦法令大人消氣,被沖進來的武士拖出去打死,衙門那邊連個水泡都不會冒一下。

    半晌之後,也沒聽見楊國忠呼喊武士入內。兩個機靈的小廝偷眼觀望,只見楊國忠坐在胡床上,兩手輕輕揉著太陽穴,臉色一片黑紫。

    “大人!”小廝侍墨膝行數步,把臉貼在楊國忠的大腿上,低聲撒嬌。

    “算了,不是你們的錯!”感覺到腿上傳來的溫柔和恐懼,楊國忠擺擺手,命令兩個小廝退下,“通知老趙,讓他把馬車卸了吧。隨行的武士也各自回去休息。去虢國夫人府的事情,明天下午再說!”

    “是,大人!”兩個小廝互相看了看,爬起來,倒退著走了下去。眯縫著眼楮,看著侍墨那與某個人及其相似的背影,楊國忠心中又湧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今晚我要在書房里徹夜批閱公文。你們兩個,到時候一起去給我伺候筆墨!”

    “是,大人!”兩個小廝的肩膀劇烈地縮動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慵懶答應。

    “去吧,順便叫個人來把碎片收拾出去。一群廢物。”楊國忠板著臉,從牙齒的縫隙吩咐。

    妹妹楊玉瑤那傾國傾城的艷名,他早就從有關人嘴里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介意。老實說,如果沒有這個終日周旋于京城的達官顯貴之間,將許多實權人物掠為裙下之臣的妹妹,他在朝廷里的地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穩固。要達到安若磐石,光是一個做了貴妃,集後宮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妹妹玉環遠遠不夠。皇帝陛下再愛屋及烏,也需要顧及朝中那些大臣的感受。而有了虢國夫人那里源源不斷的各種隱秘消息,幾次權力爭奪中,他都穩穩佔據了主動。

    更難得的是,自己這個長妹特別擅長利用男人的保護欲。凡是跟她有過交往的,對楊家都非常仗義。除了這回單挑李林甫之外,在其他幾次權力爭斗中,包括上次驅逐京兆尹蕭炅,在李林甫態度不明的情況下,仍有很多實力派大臣耐著虢國夫人的情誼,偷偷對楊國忠施以援手。

    可妹妹玉瑤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就是去招惹皇宮里的那位。按倫常輩分,那是另外一個妹妹玉環的丈夫。做妹夫的半夜溜出皇宮,爬上妻姐的床,在民間尚不能為輿論所容,發生在李氏家族,讓宗室們該怎麼想?若是姐妹之間早有默契也好,偏偏又弄得姐妹生隙。萬一後宮當中有別的女人趁機搶了妹妹玉環的寵,這筆糊塗賬該怎麼跟玉瑤去算?

    當然,楊國忠很清楚,責任不完全在妹妹玉瑤這一方。住在皇宮里邊的那位比妹妹大了近四十歲的妹夫李隆基,在私德上的確不怎麼樣。當年妹妹玉環還是他的兒媳的時候,就被這位公公勒令出家為道士,然後順理成章地接進了皇宮。如今他傳口諭讓虢國夫人侍寢,難道妹妹玉瑤有膽子拒絕麼?

    正因為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現實,當聽小廝們匯報說,虢國夫人今晚招待的可能是為極其尊貴的客人,楊國忠才恨得牙根癢癢。他無法將那個不要臉的皇帝陛下從大妹妹家中趕走,也無法以一個兄長的身份進入後宮為暗自垂淚的小妹妹主持公道,他現在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個長得跟皇帝陛下相似的小廝,在其身上宣洩一番,以解心頭之恨。並且還不能跟任何人說起其中緣由,以免給自家帶來滅族之禍。

    “大人,有貴客來訪!”外面響起了門房的通報聲,打斷了楊國忠亂紛紛的思緒。

    “不見!”楊國忠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回答。已經過了戌時,這個時候登門來訪的,肯定又是向自己求要官缺的廢物。李林甫老賊的眼楮正緊盯著,無論來人出多少錢,也不值得冒著被李林甫捉賊捉髒的風險,把手中的幾個肥缺私下賣給他。

    “是,是吉溫,戶部侍郎吉大人!”門房在外邊猶豫了一下,低聲亮出來訪者身份。

    “嗯!”楊國忠皺著眉頭沉吟。吉溫,非常時刻他來干什麼?他就不怕被李林甫報復麼?但轉念想到吉溫的為人,楊國忠立刻換上了一臉笑容,“請,速速請他進來。掌燈,我要親自出門迎接他!”

    門房捏了捏口袋里的紅包,歡天喜地地去找吉溫交差去了。片刻之後,楊國忠親自迎到了二門,將戶部侍郎吉溫迎入了正堂。雙方剛剛寒暄完畢,吉溫立刻向楊國忠深深一拱手,“拜見楊大人,卑職今晚觀測天象,發現您老的星位有大吉之兆。所以特意跑到府上來報喜!”

    “是麼?吉大人真的無愧于你的姓氏!”楊國忠趕緊側開身子,以平級之禮相還。然後笑著拉住吉溫的衣袖,一同走向窗口。

    機靈的小廝立刻推開窗子,一股凜冽的夜風吹進來,冰涼刺骨。變天了,外邊天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布滿了彤雲,甭說星星,連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見。

    謊言被事實當場擊穿,吉侍郎那張丑陋的臉上卻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意。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剛才還晴空萬里呢,彤雲乍起,居然立刻能遮住星斗。不過,那個吉兆很多人都看見了,估計明日就會紛紛向大人表示恭賀!”

    早就猜到吉溫這個家伙另有目的,楊國忠笑了笑,裝作沒看見半點兒烏雲,“是麼,如果真的出現吉兆,楊某定然不忘你老兄今日之言!”

    命令小廝關好門窗,二人再度回到桌案前,對坐飲茶。喝了幾口潤潤嗓子,吉溫見楊國忠不肯主動發問,只好壓低聲音,笑著說道︰“今晚在下出門吃酒,看見高節度麾下舊部,安西四鎮支度營田副使封常清的車駕被堵在了十字路口。範陽節度使麾下別將李歸仁帶著一群兵痞,大搖大擺地策馬沖過,根本沒把朝廷賜給封常清儀仗放在眼里。”

    “那又怎麼說?”楊國忠心頭一震,兩道蠶眉緊緊鎖成了一團。

    見楊國忠已經被自己說動,吉溫心頭一喜,笑著問道︰“楊公可知李相獨攬大權十五年,即便跟太子對陣,亦能佔據上風,憑的是什麼?”

    “無非巧言令色,擅討陛下歡心。口蜜腹劍,打擊同僚毫不留情而已!”此刻跟李林甫之間的矛盾已經人盡皆知,所以楊國忠也不隱瞞自己心中的鄙夷,冷笑幾聲,恨恨地回應。

    “非也,非也!楊公此言看似在理,實則大謬!李相之所以能獨掌大權十數年,關鍵並非善討陛下歡心,而在善于取勢!”吉溫搖了搖頭,大笑著否認。

    這種態度給人感覺非常狂妄,但楊國忠此刻正在急需人幫忙出謀劃策,並不以吉溫的狂妄為忤,起身整頓了一下衣衫,長揖及地,“楊某愚鈍,請吉侍郎不吝指點!”

    “只是吉侍郎麼?”吉溫站起身,毫不客氣地受了楊國忠的全禮,然後,仰起頭來,倒背著手發問。

    雖然平素已經有所耳聞,此刻吉溫的無恥程度卻依舊讓楊國忠這個做過混混的人也不得不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低聲答應道︰“此事若成,吉大人看中哪個職位,楊某定然想方設法如你所願便是。何必現在就忙著把話說死呢?李林甫不倒,縱然楊某有心助你,也過不了他那一關!”

    “所以,吉某心中的韜略,才賣給識貨之人!”提起李林甫,吉溫就恨得牙根發癢。他為李林甫出謀劃策十余年,屢立奇功。可李林甫卻因為他長相“清奇”,不肯給他比侍郎更高的任何職位。還到處跟人講,吉侍郎長于權謀卻短于實干,做個侍郎已經是趕鴨子上架。做了比侍郎更大的職位,則一定會弄得遍地都是麻煩。

    吉溫不服,卻只能忍氣吞聲。隱忍了這麼多年,今天終于看到有人敢站出來跟李林甫作對,如何能不在旁邊幫上一把。所以也不待楊國忠做出更多承諾,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老賊之所以在朝中的地位穩如泰山,最初五年的確是承蒙陛下寵信。而到了天寶元年之後,其勢力之大,卻是連陛下都對他投鼠忌器了。楊公請仔細想想,如今大唐四大邊鎮當中,有幾人是李相所提拔。其中又有幾人唯李相馬首是瞻?”

    “這.......”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這麼多年他跟李林甫勾心斗角,一直覺得對方老奸巨猾,在朝堂中爪牙無數。卻沒想到其根基早已扎進了邊鎮中。如今大唐北方範陽、朔方、安西、隴右四大邊鎮,除了朔方為太子李亨的嫡系所把持之外,其余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高仙芝和哥舒翰等宿將,居然全是李林甫一手提拔。

    如此,即便邊鎮諸位重將都對大唐忠心耿耿,皇帝陛下想要更換宰相的話,也要考慮李林甫下台後,給邊塞上帶來的巨大影響。那些地方唐人稀少,朝廷全憑著軍隊威懾諸胡。軍隊上的任何動蕩,都可能令塞外諸胡心生歹念,進而起兵挑釁大唐天威。

    想清楚這一點,楊國忠禁不住手足冰冷。他也有個劍南節度使的虛餃,但他這個節度使,除了府邸中五百多家丁之外,再不掌握任何武力。而李林甫所控制的三大邊鎮當中,隨便一名將領伸出手來,都可以把楊家連根鏟除。

    看到楊國忠頭上冷汗淋灕,吉溫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哈哈大笑了幾聲,搖著頭說道︰“楊公盡管放心。三大邊鎮,定然不會公然在京師中作亂。即便奉了李相的私命,也調不進多少兵馬來。況且如今高仙芝被空置,哥舒翰臥病,李相手中所掌握的,實際上只是安祿山一人而已!那安祿山的人馬在京師中又是跋扈慣了,今日當眾侮辱了封常清,等于自己在挖李相的跟腳!”

    “此話怎講?”楊國忠心里一喜,笑著求教。

    “李相對高仙芝有知遇之恩,但那封常清可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跟李相的關系,本來就差了一層。並且封常清這人出身寒微,家族中沒有其他高官,並不懂得如何結黨造勢,所以在他心中,對陛下的忠心肯定要比對李相的忠心高出不止一點半點。他今年奉高仙芝的命令入京獻俘,曾被陛下多次召見,風頭正勁。此刻突然又受了安祿山侮辱,這口惡氣豈能輕易咽得下去?李相如果事後能強行壓制住安祿山的人,勒令他們去向封常清登門請罪,事情還能善了。可李相如今正借著安祿山的勢力來壓制你,怎麼又會輕易落安祿山的臉?如此,今晚之後,恐怕封常清心中,再不會對李相有半分感激了!”

    “有道理,有道理,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照楊某說,吉兄才是楊某的吉星。”楊國忠用力拍掌,大聲為吉溫的分析叫好。他平素自問也擅長權謀,但所謀多是些見不得光的詭道。像吉溫這般把李林甫麾下各種錯綜復雜的逐一挑揀出來,並且從中發現破綻,卻是他根本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得了楊國忠的稱贊,吉溫興致更高。兩只三角眼眯縫起來,整個人就像一只盯上獵物的毒蛇,“前日陛下想借用封常清整訓飛龍禁衛,卻被李相以“與制度不合”為由阻止,已經令封常清離心。今天若是不能秉公兒斷,為封將軍討還公道,恐怕更令對方齒冷。在此陛下厭惡了高仙芝殺良冒功,欲大力提拔封常清取而代之的當口,如果楊公能做個順水人情的話......”

    他拖長了聲音,目光炯炯地看向楊國忠。後者立刻心領神會,點點頭,低聲道︰“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等為臣子的努力目標所在。明早廷議上,我自然會聯絡幾位朝臣,大力對封將軍表示支持。但那畢竟是遠水,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而如今李相與王狗賊狼狽為奸.......”

    “楊公別忘了,當年李相可是將太子殿下的左右臂膀都硬生生給掰了下來!”吉溫笑了笑,低聲提醒。

    “可.......”楊國忠愣了一下,有點不敢接受。“當時,楊某雖然沒主動與太子為敵,其中卻也出力甚多。”

    “楊公以為,如今太子是忙著計較與楊公的前仇呢。還是更希望搬走李相?”吉溫看了楊國忠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反問。

    “當然是先扳倒李相!”結論從楊國忠嘴里脫口而出。說完了,他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里,又向吉溫深深一揖,“多謝吉兄教我。但有得手之日,楊某不會忘記今日的諾言!”

    “吉某也是想為國除奸而已!”吉溫倒背著手,突然間又是滿臉清高,“吉某貪權,只是為了一展心中抱負,非為一己之私。李相獨掌朝政,任人唯親,阻塞賢才晉身之路,吉某自然不能容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待得事成之後,吉某自然.......”

    “楊某定會牢記大人今日之語!”楊國忠惡心得都快吐出來了,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對吉溫的高風亮節大加稱贊。贊頌過了,又命人取來一盤金子,直接裝在袋子里,送上了吉溫的馬車。

    送走了這個不速之客,楊國忠心中的煩惱盡去。他終于看到取勝的希望了,雖然這個希望非常微小。但只要肯付出努力,誰說微小的希望就不能變成一片光明呢。

    抬起頭,他對著陰沉沉的天空輕輕吐氣。恰恰看到幾點雪花慢吞吞從空中落了下來。

    長安城,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早。
作者: ivan6500    時間: 2012-5-30 09: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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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ivan6500    時間: 2012-5-30 09: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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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1 PM

第六章 驚蟄 (四 上)

跟眾位同僚告了辭,再度折返長安的路上,王洵一直悶悶不樂。

    指使刺客劫殺白荇芷的是衛尉少卿王準,京兆尹王大人之子。一個他從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招惹的人物。若不是今天恰好坐在白荇芷的馬車中,誤打誤撞擊敗了三個笨蛋刺客,王洵甚至不確定,自己得知白荇芷被掠入京兆尹府,或者被京兆尹府的爪牙殺死的消息後,有沒有勇氣為白荇芷討還公道?

    也許會一時沖動去鋌而走險,也許會為了雲姨和紫蘿不受牽連而忍氣吞聲。更大的可能是,即便鋌而走險,也奈何不了王父子分毫!雙方的實力差距太懸殊了,懸殊到王父子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令自己像灰塵一樣消失,整個長安不會有任何人敢于為此多說半句話。

    這是半年來,王洵第二次感覺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助。作為一個習慣于借助家族勢力欺負別人的家伙,沒有什麼事比被別人欺負卻無法還擊更令人郁悶了。弱肉強食,這長安城的規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如此簡單直接!如果你不想被人欺負,就只能努力向上爬,把欺負你的人統統踩在腳下。然而向上爬的路又是那樣漫長,從目前的正七品下懷化中侯爬到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才能與王準目前的職位等級持平。需要連升十三級,即便背後有封四叔照顧,每一級至少也需要四個月到半年時間。也就是,想要保護白荇芷不被王準搶走,他至少需要四到六年的不斷地加官進爵才行。而到了王準那個位置,他還需要面對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注1)

    在王之上,還有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僕射、兼右相、、安北副大都督、持節朔方知節度事,管內軍郡采訪處置等使李林甫。再往上,還有若干個李姓郡王,皇親國戚。很少考慮那麼長遠的王洵突然發現,若想保護白荇芷和自己身邊的其他人不被欺負,自己這輩子就需要不斷往上爬,往上爬,這條路,沒有止境!永遠沒有!

    怪不得宇文子達出獄後性情大變!他發覺自己終于有些理解好朋友的想法了。並非權勢的誘惑令人瘋狂,而是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閉目等死的滋味,除了想方設法爬到高處,將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之外,宇文至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喂,傻了!用過人,連個謝字都懶得說麼?”一路同行,見王洵始終不跟自己說話,顏季明有些不高興,用馬鞭在空中虛抽了一記,低聲抗議。

    “啊,嗯嗯,啊——”聽見馬鞭擊打空氣聲,王洵的身體猛然後仰,新換的橫刀迅速出鞘。把刀刃都端得與肩膀齊平了,他才瞬間清醒,楞了楞,收刀入鞘,同時低聲抱怨︰“別亂開玩笑,我現在都快成驚弓之鳥了!”

    “練武之人,招數收發卻不由心。等于還沒窺得門徑!”顏季明也被王洵的過度反應嚇了一跳,將坐騎向旁邊帶了帶,笑著數落。

    “換你,好好的突然被人拿弩箭當靶子射,過後能不草木皆兵麼?”王洵沖他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回應。

    “我還以為你乃神勇之士,談笑殺人,面不改色呢?原來心里也是後怕!”純粹為了緩解王洵心中的壓力,顏季明搖搖頭,繼續笑著打趣。(注2)

    “不怕才怪。”王洵咧嘴苦笑,“我又不是天生的刺客!”

    說起刺客,他又猛然想到,對付王準、王這種仗勢欺人者,也許最有效的途徑是做一個像荊軻,聶政那樣的大俠。管他頭上有多少頂官餃,半夜翻牆進去,一刀捅死,官職再高也是白搭。

    可那又需要過人的武藝!雷萬春曾經親口說過,對付十個二十個壯漢,他勉強可以應付。五十人以上,就只能落荒而逃。況且武無第二,練武這條路,同樣也無止境。一山還有一山高,你想著憑借武藝逍遙自在,有個武藝比你高的家伙欺負上門來怎麼辦?還不是跟現在一樣束手無策?!

    “又傻了!”見王洵說著說著便兩眼發直,顏季明氣得直嚷嚷。

    “初次遇到這種事情,我難免有些心神恍惚。季明兄原諒則個!”王洵苦笑著收回混亂的心神,沖新交的朋友拱手賠罪。

    “有為難的事情,跟我商量啊!我雖然未必能出什麼好主意,至少咱們三個人商量,比你一個人發呆強!”顏季明倒是個熱心腸,主動替王洵排憂解難。

    “他叫甦慎行,字謹言!”王洵將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同僚指了指,笑著替對方引薦。

    “啊,哦!”顏季明這才意識到,自打與周嘯風等人分開,甦慎行居然一個字都沒說過。楞了楞,笑容里露出了幾絲促狹意味。

    甦慎行恰恰抬起頭來,笑了笑,難得地說了幾個字,“你們說,我聽!就行!”

    “那怎麼行?”顏季明立刻找到了目標,笑呵呵地抗議,“論年齡,甦兄肯定比我們兩個都大許多。論閱歷,甦兄顯然也是刀叢中打過滾的,生死估計都看透了,更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亂了方寸。論謀略”

    沒等他把一大隊恭維話說完,甦慎行已經受不住了,無可奈何拱了拱手,笑著回應︰“顏公子過獎了,甦某不敢當。需要甦某做什麼,請直說!”

    存心刁難甦慎行這個鋸嘴葫蘆,顏季明指了指王洵,笑著詢問︰“有人要殺那個白行首,他不知道原因。想替白行首出頭,也不知道從哪下手。如果換了甦兄,該如何自處?”

    “問。找白行首問明情況,再做決定!”話音剛落,甦慎行已經給出了確切答案。

    注1︰作為天寶年間的三位權臣之一,王身兼二十多個實職。文中只是列舉了其中比較有威懾力的幾頂官帽。

    注2︰原文用來形容荊軻,這里顏季明為了緩解氣氛,挪用調侃王洵。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1 PM

第六章驚蟄(四下)

    “哈哈,姜還是老的辣,甦兄一語便道破了關鍵所在!”聽完了甦慎行的話,顏季明立刻大笑著撫掌。

    只是他這番做作並沒得到預料中的響應。甦慎行只是笑了笑,便將頭側了開去。王洵則默默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在冷笑。

    顏季明立刻意識到自己今天聰明過了頭。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被自己逼著說出真話的甦慎行,還有已經走遠的那些飛龍禁衛軍官們,恐怕誰心里都清楚,解決問題的第一步關鍵就在那個什麼白行首。問她跟衛尉少卿王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比審問軟骨頭刺客所得到的消息還要更靠譜些。可是大家都沒有將這層窗戶紙戳破,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了王洵。只有自己,還賣弄聰明,故意用話語擠著甦慎行向大伙刻意忽略的地方繞。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更何況白行首這種女人,即便嫁入王家,頂多也只能做一個地位最低賤的妾!在顏氏家訓中,女人僅僅是男人的附庸與玩物,可以親近她們卻不可因為他們耽誤了正事。因此,顏季明習慣性地認為,王洵應該找到那個女人,逼問出事實真相才對得起眾位好朋友的信任。可看看王洵剛才那神不守舍的模樣,他又隱隱覺得這種話不適合由自己來講出,畢竟,自己跟對方剛剛認識了還不到一個時辰!

    被王洵看得有些不自在,顏季明抬起頭來,左顧右盼,“前面好像來了很多人,會不會是又來找你麻煩的?那個,那個女的好像也在。王兄,她帶著人找你來了!”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帶著幾分雀躍喊出。終于解脫了,那個女人來得正是時候,免除了自己很多尷尬!見對方的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刻意作偽,王洵將信將疑地舉頭張望,恰好看見四匹駿馬向自己這邊疾馳而來,其中一人兩眼通紅,滿臉是淚,不是白荇芷,又能是誰?

    “白姐姐!”這一刻,懸在嗓子眼兒的心髒終于落下,顧不得顏季明目光里的嘲弄,他用力一磕馬鐙,快速迎了上去。才奔出兩步,猛然意識到白荇芷身邊還有雷萬春、南濟雲和張巡,訕訕笑了笑,慢慢又放松了韁繩。

    “我就說麼?你小子沒那麼笨。即便打不過那三個刺客,跑也跑得贏!”雷萬春哈哈大笑,策馬上前,用力在王洵肩膀上捶了一拳。“行,趕緊去看看白行首吧,她可是為了你,可是差點把長安城都給翻過來了!”

    “你小子,沒傷著吧!”張巡也策馬靠近,卻沒做半分停留,目光在王洵肩膀上被弩箭擦破的地方掃了掃,便笑著走了過去。

    南霽雲更是灑脫,干脆直接把坐騎帶到了一邊,連招呼都不打。轉眼間,官道中央就只剩下了王洵和白荇芷,兩人四目相對,心里有無數話要說,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說起。

    眼看著二人就要在官道中央變成一道風景,雷萬春把大手一揮,笑著提議,“好了,好了,有話還是回城里再說吧。大冷天的,剛剛跑出一身汗來。咱們這些大老爺們不打緊,女人家卻未必受得起這股子白毛風!”

    一句話,立刻讓王洵和白荇芷兩人都瞬間清醒。扭頭沖大伙訕訕一笑,卻把馬頭並在一起,相跟著朝長安城走了。

    看到此景,顏季明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位王兄對他的白行首,還真不是一般的痴迷。好在自己除了逼甦慎行說了一句話外,沒再多管人家的閑事。否則,非但落不到半分感激,恐怕日後連朋友都沒的做!

    重色輕友,猛然間,四個字閃過顏季明的心頭。這種人,以往他從來不願意與之交往。但今天,去越來越覺得王洵有點兒意思。與自己父輩那些人,與自己先前的那些朋友,有很多很多不同。

    這個時候,王洵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了。雷萬春、南霽雲和張巡都是值得一交的好朋友,是朋友就不會在乎自己一時失禮。而白荇芷,他將頭扭過去,仔仔細細重新打量,剛才曾經以為她已經被人奪走了,現在,終于確定她還在自己身邊,還是原來那個樣子。

    “看什麼?”白荇芷臉色不覺一紅,掃了王洵一眼,把頭又快速垂了下去。

    沉默,沉默,王洵訕笑著不知道從哪說起。下一個瞬間,兩人幾乎又同時開口,“你有事沒?”“你沒受傷吧!”,然後,又同時閉住了嘴巴。互相張望,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濃濃的關切。

    有一個緊繃在心里的東西,緩緩地松開了。王洵感覺得清清楚楚。笑了笑,他低聲道︰“沒受傷,除了剛開始時被弩箭擦破的那處之外。其他地方連根汗毛都沒被踫道!那幾個刺客都是笨蛋,很快就被我打發掉了。只是後來為了對付官差,,才不得不回軍營里搬了一支救兵!”

    幾句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聽在白荇芷耳朵里,卻覺得甜滋滋的,心中亦涌起一股說不出的驕傲。他都是為了我,他已經可以保護我了!作為女人,她無法不為這些而感到高興,如果不是後邊跟著一群尾巴,她恨不能現在就將頭靠過去,靠在那堅實的臂膀上,永遠再不分開。

    這個想頭明顯太奢侈了些,走在同一條官道上,後邊的朋友即便有心給二人騰出空間,也無法躲得太遠。更何況,在前方不遠處,又有二十幾匹駿馬,風馳電掣地向這邊沖了過來。

    “二哥,你沒事吧!”小馬方拎著兩把彎刀,滿臉污漬,活脫一個剛剛下山的土匪。緊跟在其後的,則是宇文子達,馬鞍橋下掛了十幾個箭 ,比兩軍對陣還要誇張。再往後,則是秦國用、秦國楨哥倆,還有若干秦府家將。亂哄哄地圍攏過來,一個個跑得滿頭大汗。

    “沒事,我沒事,謝謝諸位兄弟。謝謝諸位哥哥!”曠野當中冰雪未盡,王洵心里卻涌過了一股融融暖流。來得都是他的好朋友,不問他得罪了誰,只要有人敢動他一根寒毛,就準備給對方死拼到底。

    “你沒事就好!”幾個月不見,秦國用還是像先前那般穩重。上下打量了王洵一番,然後低聲補充,“那幾名刺客想必已經被你打發了。咱們先回城去,找個安穩地方給你壓驚,然後再慢慢弄清楚到底是誰下的手!”

    “嗯!”王洵笑了笑,輕輕點頭。

    “連峰,去王家報個信,說小侯爺跟我們在一起。讓王家上下放心,吃完了中飯,我們就送他回家!”見王洵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秦國用又扭轉頭,主動做出相應安排。

    “是!”一名家將撥轉坐騎,沿著官道風馳電掣而去。

    “連喜,你帶幾個人,在路邊等。看到有官差前來,就說王小侯爺被請到秦府吃酒了。讓他們自己先把案子查清楚後,再過來打擾!”頓了頓,秦國用又做出了第二波部署。

    “不用了,不用了!”王洵趕緊擺手拒絕,“官差已經來過了,安西軍的周都尉替我出頭打發走了他們。長安縣的賈季鄰已經當眾保證過了,今後不會再找我的麻煩。”

    “周都尉出頭?長安縣的賈捕頭答應不再找你的麻煩?”秦國用有些無法消化王洵提供的信息,楞了楞,遲疑著問道。扯著秦家的大旗替王洵出面,已經是他冒著被父親責罰的風險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具體能不能讓長安縣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有所忌憚,還不得而知。然而,安西軍的一個小小都尉,卻做到了連秦府都很為難的事情,能力之大,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噢,周將軍只是暫且兼任飛龍禁軍的新兵營折沖都尉,原本是安西軍的冊授忠武將軍。”見秦國用眼神中露出幾分茫然,馬方主動上前解釋。

    那好像也只是正四品而已!聽了馬方的話,秦國用臉上的疑惑一點兒也沒減少。長安縣尉賈際鄰是京兆尹王的嫡系爪牙,平時仗著王的勢力,連許多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內。如何會突然轉了性子,在乎一個區區四品將軍的顏面?

    “我捉了一個活口,被周將軍扣下了,直接帶回了白馬堡大營!”不願意讓秦國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繼續深究下去,王洵主動補充了一句。

    這下,秦國用立刻就明白了。想必是刺客心里藏著令賈際鄰非常忌憚的把柄,所以他不得不退讓一步,以求將大事化小。

    好不容易把秦國用給應付了過去,那邊,馬方的好奇心卻又被勾了起來,“莫非那幾個刺客就是賈際鄰的手下?二哥你什麼時候又得罪了他?”

    “我怎麼知道!”王洵偷偷看了看白荇芷,盡量替對方遮掩,“也許是他們殺錯了人吧!反正這件事兒,已經到此為止了。三個刺客被我失手殺掉了兩個。他們卻連我的寒毛都沒踫到一根!”

    “二哥你真厲害!”馬方眼中的好奇立刻變成了崇拜,望著王洵,笑呵呵地誇贊。

    “湊巧而已!”看了看自己手上剛剛干掉沒多久的血跡,王洵肚子里忍不住又是一陣翻滾。無論白荇芷怎麼得罪了王準,她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必須將此事扛下來,即便扛得再費力,再辛苦。

    偏偏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王洵的話音剛落,一直沉默不語的宇文至突然插了一句,“恐怕不是對二哥來的吧。否則,選在離白馬堡這麼近的地方動手,這幾個刺客未免太托大了些!”

    話音落下,秦國用、秦國楨和張巡、雷萬春等人都愣住了,目光一同轉向了宇文至,“你說不是沖二郎來的?什麼意思?不為了二郎,他們為了誰?”

    “沖我來的!”白荇芷終于明白了為什麼剛才王洵看見自己之時,臉上除了喜悅之外,隱隱還藏著一絲別人注意不到的痛楚。霎那間,她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是我不祥,拖累了二郎和大伙。我,我”話未說完,她已經泣不成聲。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2 PM

第六章 驚蟄 (五 上)

  見到白荇芷落淚,王洵心里立刻一痛,伸出手去,抓住對方的手,低聲喝道︰“別哭,甭管是沖誰來的,我都擋了便是。我不信,把他私養刺客,偷盜伏波弩的罪證公之于眾,這長安城內,所有人還都能裝作視而不見!”

    “二郎,我,我”聽王洵說得坦誠大氣,白荇芷心里愈發感到淒苦,抽抽噎噎,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落。作為一個風塵女子,試圖嫁給一個開國元勛之後,雙方之間懸殊的地位差異,本來已經令這場姻緣如薄冰一樣脆弱。現在又多了一條行為不檢,給男人招惹麻煩的罪名,想要讓王家上下接受自己,恐怕更是難于登天。

    眾人紛紛把頭側開,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原來是樁風流案!”秦氏兄弟輕輕咧嘴,好生後悔沒問清楚,就跟白荇芷趕了過來。“這女人恐怕是個息媯、綠珠之輩!王兄弟還是早點兒回頭的好。”老成持重如張巡者,也在心中暗暗嘆息。唯有雷萬春,皺了皺眉頭,大聲說道︰“是別人劫殺你,怎麼又成了你的錯了?哪個王八蛋使得如此下三濫?你告訴我,假如官府不肯管的話,我去替你出頭!”(注1)

    “雷大哥”白荇芷抬頭看了雷萬春一眼,想要說,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白姐姐,你至少告訴大伙誰想掠走你,再哭也來得及麼?這次搶不到你,難免他還會來第二次。”小馬方心思最少,話說得也最直接。“說不定他把二哥也恨上了,咱們也好提前做些防備不是?”

    “是衛尉少卿王準!”輕輕握了握白荇芷的手,王洵替她給出答案。“刺客已經招供過了,他們三個今天準備先嚇白姐姐半死,然後將她趁亂掠走。如果失手的話,就殺人滅口!”

    聽聞“殺人滅口”四個字,白荇芷的身體猛然戰栗了一下。抬起淚眼看了看王洵,卻從對方臉上看不到半絲厭棄之意。相反,手掌間有股溫暖的感覺不斷傳來,讓她冰冷的心髒一點點變得柔軟。

    “原來是他,怪不得敢盜用伏波弩!”秦國楨的話恰恰傳來,一字不落地傳入白荇芷耳朵,“那小子仗著其父的勢力,一直無法無天。這回偷襲不成,未必肯輕易罷休。不過”

    “他不光是為了劫持我!”白荇芷突然收住了眼淚,大聲打斷。“他是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所以才”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她希望得到他的認可。王洵笑著點點頭,低聲鼓勵,“沒事,你說出來,讓大伙有個準備也好。畢竟,這里邊涉及的麻煩不小!”

    “嗯!”白荇芷輕輕點頭,聲音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三天前,有個自稱叫王準的家伙來包我的場子,紅姑見他出錢爽快,就答應了。誰料他進房後,不肯好好聽歌,反而說些瘋言瘋語,要我嫁入太原公府給他做侍妾。我不肯答應,他就拿出一大錠金子來,問我記不記得以前幾個客人在我這里說過些什麼?我告訴他,來錦華樓聽我唱歌的人很多,誰說些什麼,我根本不可能往心里去。請他不要侮辱我。隨後,他丟下了幾句狠話,就摔門走了。我以為他只是個被慣壞了的公子哥,也就沒往心里頭去。誰料,緊跟著就發生了今天的事情!”

    “那他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他問的是哪幾個客人?”顏季明和張巡一前一後,問了兩個極其相近的問題。

    白荇芷貝齒在朱唇上輕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抬頭看看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她點點頭,低聲道︰“他問的是周伯鈞,張雙和公孫亮三個,是不是曾經一道在我這里吃酒聽歌,席間說沒說過關于太原公府的閑話。另外,另外三個人,在幾個月前,也卷進了跟子達同樣的案子里。比子達出獄略晚了幾天。的確曾經到錦華樓來聽歌壓驚。但只是那一次!之後就再沒來過!”

    “他們的確不可能再來錦華樓。張小侯爺兩個月前,掉到曲江池里淹死了!”宇文子達眉頭一跳,沉聲補充。“周小伯爺上個月外出打獵,被野豬撞下馬來,摔斷了脖子。只有公孫亮,剛出獄沒幾天,就被他阿爺一封信送去了漁陽,投靠在了安祿山麾下。所以勉強還保住了性命!”

    “啊?”眾人忍不住低聲驚呼。若不是宇文至出言提醒,誰也不可能把京師里常見的兩次意外,與白荇芷今天被人刺殺的事情聯系到一起。

    “王準想掩飾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眾人當中,年齡最長的張巡亦變了臉色,皺著眉頭,低聲說道,“白行首,當日他們說了些什麼話,你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麼?”

    “我,我怎麼可能記得住!”白荇芷搖了搖頭,哽咽著道。她先前還是擔心因為王準圖謀不軌的事情,影響到王洵對自己的看法。如今,卻發現自己可能牽連王洵把性命和前程都搭進去,一著急,眼淚登時又掉個不停。

    “好了,好了,天還能塌下來不成!”不忍看她哭得傷心,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刺客被關在白馬堡軍營里。他盜用的伏波弩也被周將軍收了起來。他若是再不知進退的話,大不了我就把證據送到上頭去,看誰最後能落得了好下場!”

    聽他說得果決,白荇芷心中慢慢又恢復了幾分勇氣。想了想,低聲道︰““可二郎你剛剛謀到的前程”

    “不妨,王家的手,目前還伸不到禁衛軍里。”王洵微微一笑,臉上寫滿了不在乎。兩個刺客都被自己宰了,事情再壞,還能怎樣?難道還能因為王準父子實力大,自己就把白荇芷推出去不成?那樣,自己又成了什麼人,日後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他們王家如果欺人太甚,咱們就一起跟他拼了!”馬方也揮了揮彎刀,大聲表態。“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他王家難道還能把所有官員都收買了不成?”

    秦國用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後笑著接口,“那倒是未必,據我所知,王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過。這件事,十有王準瞞著他阿爺干的。那家伙,從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為了上次的事情。李相對王京兆很是不滿呢!”秦國楨點點頭,為哥哥的話做出注解。

    這可是其他人接觸不到的秘聞,一時間,大伙的注意力都被秦國楨所吸引。在眾人催促的目光下,秦國楨只好低聲補充,“上次楊國忠利用一個把柄,逼得王率先退縮。隨後又因為忌憚高力士的插手,李林甫不得不跟楊國忠握手言和。但心里邊,李林甫卻非常痛恨王背叛了自己。如今,夾在楊、李兩大勢力中間,王已經是全力苦撐。誰料他兒子王準在這個當口還不醒事,居然繼續為王家惹麻煩。若”

    若是今天的事情再被有心人利用起來,王家也許就要萬劫不復。秦國楨沒有把話說完,在場所有人卻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所以白行首和明允兩個,不必擔心王準借助他阿爺的勢力在明處對付你們。”秦國用接過弟弟的話頭,笑著補充,“如果是來陰的,只要咱們多加提防,也未必就怕了他!”

    “明允在軍營里,大可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全。白行首那邊,我看看能不能找幾個老朋友,暗中照顧一下!”雷萬春想了想,主動替朋友分憂解難。

    “與其被動應戰,不如主動逼他收手!”顏季明搖搖頭,笑著否決,“王兄手里不是有個沒死的刺客麼?把他的供詞抄一份出來,派人送太原公府送去,相信他們父子不敢再造次!”

    這個辦法與上回張巡逼楊國忠的那招如出一轍,令大伙登時將頭全轉向了他。顏季明被眾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拱了拱手,笑著自報家門,“瑯琊顏季明,見過諸位哥哥!”

    到了此時,王洵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向大伙引薦剛剛結識的朋友,趕緊松開白荇芷的手,笑著沖大伙抱拳,“幾位哥哥,是我疏忽了。這位顏兄,今早曾經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就自己把自己送進長安縣的大牢里去了!”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當時恰巧遇見,不好袖手旁觀而已!”顏季明被他誇得臉色一紅,笑著自謙。

    “瑯琊顏家,可是平原顏太守的同宗?”秦國用對各家姓氏族譜揣摩研究最深,聽對方自報為瑯琊人,想了想,笑著追問。

    “正是顏某的二叔!”顏季明點點頭,笑著回應。

    “原來是濠州顏刺史的公子!”張巡也立刻醒悟過來,笑著上前跟對方見禮。“愚兄張巡,跟令尊大人曾經有過數面之交!”

    “小佷剛才就猜到是張叔父,一直沒敢貿然相認而已!”顏季明趕緊跳下坐騎,以晚輩之禮拜見。

    張巡也從馬背上跳下,笑呵呵地拉起他,“咱們還是單獨算好了。否則,這里眾位兄弟,便都比你長了一輩。”

    顏季明也大笑,依照張巡之言,稱呼對方為兄。張巡笑呵呵地拉著他,跟秦氏兄弟、馬方、宇文至等人重新見過。算起來,大伙的長輩們拐著彎都有些交情,相互間稱作世交,也不為過。

    一番寒暄下來,反倒把王洵和白荇芷兩個落在一邊了。趁著大伙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王洵想了想,低聲對白荇芷說道︰“你別怕,有我在,別人奈何不了你。轉頭我跟雲姨商量過了,就可以拿轎子抬你入府。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敢到崇仁坊來搶人!”

    這話如果放在以前,白荇芷肯定要追問一下自己進入王家,到底算做什麼身份。而現在,卻只能從王洵的話里,感受到濃濃的關切。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一瞬間,紅色從兩頰蔓延到了脖頸處。

    見白荇芷頂著兩只紅眼泡,卻嬌羞不勝,王洵心里大覺有趣。暫且把如何應對王父子的事情擱在一邊,專心專意地替對方考慮道︰“雲姨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你不刻意得罪她。紫蘿那丫頭有點小性子,但也不會處處針對你。我回去後給下人們定個規矩,讓他們不準輕慢你,這樣,即便我不在家之時”

    話才說道一半兒,猛然間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大伙紛紛轉頭,看見幾十個身穿黑衣的惡僕,在一名錦袍華服的癆病鬼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圍了過來。

    “小心!”雷萬春大喝一聲,率先拔出了兵器。南霽雲長劍出鞘,縱馬與其比肩。十幾名秦府家將訓練有素,迅速散做了兩排,以雷、南兩個為前鋒,成雁陣型,把其余人牢牢護在了隊伍中央。

    已經到了上午巳時左右,官道上行人極多,看到兩伙人劍拔弩張,嚇得紛紛逃入了曠野,遠遠地繞路而走。須臾間,就把寬闊的官道給讓了出來。

    帶隊的癆病鬼一聲令下,眾惡僕也迅速整隊。亂七八糟結了個方陣,人數雖然多,氣勢上卻比這邊差了不止一分。

    “且慢!”眼看著雙方就要廝殺在一起,秦國用分開眾人,策馬來到隊伍正前,沖著癆病鬼輕輕拱手,“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王少卿擋住我等的去路,所為何事?”

    “呵呵,我還猜是誰的家丁呢,居然訓練得比皇家禁衛還要精良?原來是胡國公府上的人馬!秦小公爺,敢問仗著胡國公的余威,你就能強行帶走我家的逃妾麼?”

    “你家逃妾?”見對方說得煞有介事,秦國用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意識到對方是在惡人先告狀,冷笑了幾聲,搖頭斥責,“我只看到有人仗著父輩勢力,試圖強搶民女。卻沒看到你家的逃妾在哪?莫非,對于王少卿來說,只要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就要賴做你家逃妾麼?”

    “少廢話,把那個女人交出來,咱們不跟你計較!”站在癆病鬼身後,一個身高過丈,膀大腰圓的西域壯漢厲聲嚷嚷。

    “對,少廢話,趕緊交人滾蛋!”一干家奴狐假虎威,沖著秦國用不斷揮舞兵器。

    秦國用涵養甚好,不理睬那些惡奴,眼楮只盯著帶頭的癆病鬼。那癆病鬼卻仿佛沒聽見屬下在說什麼般,雙手抱在胸前,滿臉輕慢。

    此刻不用任何人介紹,單從白荇芷驚恐的臉色上,王洵就猜到來者是誰了。也跟著分開眾人,來到了秦國用身邊,跟對方並肩而立。不說話,一雙眼楮卻像刀子般,朝那些喧囂不止的惡僕們望去。

    四個多月的軍營錘煉,令他變得挺拔如山。再加上那還沒來得及洗掉的一身血跡,登時將對面的惡奴們逼得呼吸一緊。王洵的目光看向哪里,哪里的叫囂聲就小了下去。沒等一圈掃完,眼前的隊伍已經鴉雀無聲。

    “你想替那賤女人出頭?”癆病鬼王準不甘心輸了氣勢,往前帶了帶坐騎,舉起馬鞭沖著王洵指點,“就憑你,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你家王爺”

    “你家王爺今天沒功夫給你閑扯!”王洵劈手奪過馬鞭,輕輕一捋,就將其捋成了三截。隨手往丟,惡狠狠地說道︰“你派出的那三個刺客,被我殺了兩個,剩下的那個,直接送進軍營了。你若是想要打官司,咱們就直接去大理寺。你家王爺奉陪到底。想要動手給他們報仇麼,就放馬過來!”

    “你,你”癆病鬼王準本打算仗著人多勢眾,先把白荇芷搶走。然後再慢慢想辦法遮蓋今天早晨刺客失手捅下的簍子。卻沒想到對方這麼硬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還敢承認刺客被他所殺。並且一上來就給了自己個下馬威。

    這可是完全不在他的推算之內。以往,他王準仗勢欺人,連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兒子李岫都退避三舍。誰料眼前這個小小的七品武官,居然比李岫膽子還大!為了一個歌伎,竟想硬扛太原王家。

    然而結結巴巴叫囂了半天,他也沒說出更有威脅的話來。此事如果鬧到大理寺,恐怕自己盜用軍械的事情立刻會敗露。可就這麼毫無所獲地鎩羽而歸,又等于留下了另外一個致命的隱患。

    兩害相權,好像沒一件是輕的。叫囂著,猶豫著,王準覺得自己越來越氣餒。“把他給我拿下!”終于,他想到一個扳回局面的主意,一邊迅速撥轉馬頭,一邊大聲召喚背後的惡奴們動手,“秦家哥倆,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們哥倆少管!”

    注1︰息媯,春秋時息侯的妻子,因為美貌給息侯帶來亡國之禍。綠珠,南北朝時石崇的愛妾,其美貌被人垂涎,導致石崇滅門。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3 PM

第六章驚蟄(五下)

    都是長安城有名的紈褲,這一招又能騙得過誰?早在互相理論威脅期間,王洵就一直盯著衛尉少卿王準的眼楮。看到對方的眼神一變,立刻磕動坐騎,直接沖了過去。他的坐騎不用掉轉方向,自然比王準向後撥馬來得快,眼看著就要將對方生擒活捉,惡奴之中,那名身高過丈的西域漢子奮不顧身從馬背上跳將起來,雙腿直接跨過自家主人王準的頭頂,兩只缽盂大的拳頭一並,直杵王洵胸口。

    人坐在馬鞍上,王洵根本無法躲閃。只好先放棄對王準的追擊,兩腳用力踩緊馬鐙,長身直臂,雙手向斜前方猛托。耳畔只能“ ”的一聲悶響,西域壯漢的前臂與王洵的雙掌踫了個正著。雖然大部分撲擊之力都被王洵用巧勁化掉了,剩下余威依舊壓得王洵的身體晃了晃,一**坐回了馬鞍之上。

    “一齊上,一齊上!殺了他們!”被這幾下兔起鶻落驚得魂飛魄散,衛尉少卿王準不顧一切地命令。對面除了秦氏兄弟外,其他人的背景都可以忽略不計。只要把白荇芷趁亂掠走或者弄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算作兩波公子哥為了一個歌女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雖然傳揚出去,對自己和父親大人的名聲有損,甚至會影響到自己今後的仕途升遷,但比起抄家滅族的慘禍來,些許名聲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如意算盤打得清楚,怎奈**坐騎實在跑得太“慢”了些。堪堪就要與沖上來的惡奴們匯合到了一處,腦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想跑,哪那麼容易!”卻是雷萬春見事情緊急,受到了那名西域壯漢的啟發,直接甩開坐騎,腳踹馬鞍,從半空中撲了過來。

    “救”衛尉少卿王準大聲呼救,真的是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四品高官的顏面。聲音剛喊出了一半,便噶然而止,整個人被雷萬春如老鷹拎小雞一樣拎著從空中落下,脖頸處因為衣服緊勒而透不過氣,癆病鬼般的面孔憋得通紅。

    “想讓他死,爾等就再上前一步試試!”雷萬春一手抓住王準的後脖領子,另外一只手提著他的腰帶,大聲斷喝。他長得身形魁梧,手長腳長,而衛尉少卿王準又恰恰因為好色無度淘空了身體。兩相比較,就像一棵生機勃勃的千年古樹之上吊了具風干屍首,要多淒慘有多淒慘。

    已經圍攏過來的惡奴們見狀,紛紛撥馬閃避。個別愣頭青抽出尖刀想捅雷萬春個措手不及,卻被雷萬春直接拿王準當盾牌擋了回去。惡奴們趕緊收刀,寧可傷了自己也不敢傷了少主。卻嚇得王準兩眼緊閉,雙腿抽搐,一泡尿水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透過錦袍淌了下來。

    “腌貨,這般模樣也好意思站立于朝堂之上!”鼻孔中聞到一股騷臭之氣,雷萬春皺了皺眉頭,低聲斥罵。單手扯住王準的腰帶,盡量將對方拎得與自己遠些,一邊大步前行,一邊左右舞動。每前進一步,跟著王準來的惡奴們就後退一步。十幾步過後,一干惡奴皆嚇得閃到了路邊,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低頭耷拉腦袋,連看都不敢再向雷萬春這邊看一眼。

    只有跟王洵拼命的那個西域惡漢,根本不管背後發生了什麼變故,仗著自己在馬下變招靈活,而王洵的身體一時難以離開坐騎,雙拳一刻不停地往王洵下三路招呼。本指望三下兩下擒住王洵,解決戰斗。卻不料王洵雖然也是個紈褲子弟,卻不像他的主人那般不堪一擊。雙手在身前身後左撐右擋,被逼得很是狼狽,卻沒讓對方佔了到絲毫實質上的便宜去。

    假裝沒聽見雷萬春的威脅,那西域壯漢還想繼續糾纏,至少要把王洵抓住換回自己的主人。從雙方交手之時起便一直護在白荇芷身邊的南霽雲卻看得不耐煩了,拉過兩名秦府健僕,將白荇芷擋在中間。隨後一聲長嘯,輕飄飄跳下坐騎,一拳沖西域壯漢的後心打去。

    “你耍賴!”明明自己這邊已經輸得無可再輸,壯漢卻反咬一口。丟下王洵,雙手來抓南霽雲的胳膊。南霽雲怎肯被他抓住,腳掌發力,飄然而退。躍開數步,低聲喝道︰“蠢材,你再不停手,你家主人就死定了!”

    既然已經豁出去了臉皮裝傻,那西域壯漢就不在乎再多丟人。見南霽雲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哥模樣,料定他不會比王洵力氣更大。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手沖對方肩膀搭了過去。

    這回,不光是秦國用、王洵等人忍無可忍,就連他們自己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紛紛張開嘴巴,大聲喝止,“萬俟,趕緊住手,小公爺快被人摜死了!”(注1)

    “沒分出勝負!”被喚作萬俟的西域壯漢頭也不回,只想把南霽雲搬住肩膀摔倒。遇到這麼一個蠢貨,南霽雲氣得直搖頭。雙手平舉,截住對方的手腕,順勢斜帶,腳下使了一個絆兒,連衣服都沒被踫到,就將對方摔了出去。

    “蹬,蹬,蹬”那名叫萬俟的西域壯漢踉蹌數步,一頭扎進了官道旁的雪地里,摔了個鼻青臉腫。頂著一腦袋白雪沫子掙扎著抬頭,他還想再看看有沒有下手偷襲的機會。馬方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將彎刀往其脖頸處一壓,“有本事你就繼續抬頭,看我敢不敢把刀刃按下去!”

    “啊!”那西域壯漢萬俟脖頸吃痛,爬在雪地上不敢再動彈。小馬方得勢不饒人,沖著對方的胖胖的**狠踹了兩腳,一邊踹,一邊大聲罵道︰“胡虜就是胡虜,你家主子的死活,難道你一點兒也沒放在眼里麼?”

    眼看著一場血淋淋的火並,瞬間就變成了一場鬧劇。躲在官道兩旁野地里的過客們顧不得害怕,紛紛大笑了起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巡不想鬧出人命。策動坐騎向前走了幾步,沖著雷萬春喊道︰“老雷,小心些,別真的摔死了他!”

    “你放心,這種貨色,雷某殺他都嫌手髒!”雷萬春點點頭,大聲答應。手臂回轉,再度由單手斜舉改為雙手平端,只聽“哎呀!”一聲,衛尉少卿王準終于哭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遠處的過客們笑得前仰後合,沒想到平素令京師百姓聞名色變的酷吏王,居然養了出如此一個膿包兒子。聽到周圍的笑聲,王準哭得愈發傷心,一邊手腳亂蹬,一邊大聲威脅道︰“放開,趕緊把我放開,否則,你們幾個誰也甭想逃得掉。”

    “你還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脫身吧!”雷萬春將手臂微微向高提了提,嚇得王準又是一陣干嚎。哭夠了,發現對方沒有將自己活活摔死的意思,膽氣瞬間再為一壯。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秦的,老子今天記住你們哥倆了。有種你就叫人殺了我,否則,只要我活著,你們哥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與秦家兄弟無關!”雷萬春手指稍稍用力,頃刻便把王準的胡言亂語憋了回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雷萬春是也。向來是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今天就把這條命豁出去了,看你王家怎麼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說罷,在路邊尋了塊青石,將王準高高舉起,作勢欲擲。手指間卻又悄悄松了松,給對方留出了呼吸的空間。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聽雷萬春說得狠辣,王準嚇得哇哇雙手亂揮。一邊掙扎,一邊哭著喊道,“別,別。我求您了。別摔,別摔,我服了還不成麼?”

    “哈哈,哈哈哈哈”,周圍看客們笑得直捂肚子。一干惡僕也轉過臉去,唯恐繼續看到自家少主如何丟人。俯的西域壯漢萬俟更是無地自容,干脆把頭扎進雪里邊,裝作什麼都沒不見。

    哄笑聲中,雷萬春將王準的身體放低了些,沉聲問道︰“真的服了?”

    “服了,服了,心服口服!只要壯士你今天放過我,咱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唯恐一個回答不對,就被人拿腦門跟青石比誰硬,王準連聲叫嚷。

    “沒發生過,說得輕巧!”雷萬春低聲冷笑,將王準瞬間又舉了起來,“那我妹子今天早晨被你派人追殺,這筆帳該怎麼算?你剛才不說他是你家逃妾麼?賣身契在哪,掏出來給大伙看!”

    “沒有,沒有,我信口雌黃,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行不行?”王準嚇得兩眼緊閉,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淌。

    “哼哼!”雷萬春冷笑兩聲,不置可否。

    “饒命,大俠饒命!”王準立刻嚇得一激靈,討饒的話沖口而出,“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錯。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您妹子受了驚嚇,我十分過意不去。願意拿出錢來給她壓驚。十吊,不,一百吊,您老抓穩了,我求您了!”(注2)

    一百吊錢,已經夠京城中等人家花銷四五年了。雷萬春對于錢財沒什麼概念,目光悄悄轉向了張巡。探花郎張巡本來想見好就收,免得日後惹得京兆尹王瘋狂報復。見到王準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笑了笑,低聲道︰“一百吊,你當白行首沒見過錢麼?她一曲清唱,恐怕也不止這個數。你今天當眾恐嚇她,讓她日後怎敢再于人前露面?不拿一千吊錢出來賠罪,我等今日就是拼著性命不要,也必須替白行首出了這口惡氣!”

    “別,別,一千吊,一千吊,我賠,我賠!”王準求生心切,根本不在乎拿出多少錢,反正過後他直接一賴,誰也不敢到太原公府上討還。

    雷萬春跟張巡相視而笑,將手慢慢放低了數寸,繼續逼問︰“一千吊,你現在就拿。在場這麼多人都聽見了,休想回頭就賴賬!”

    “我,怎麼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錢啊?”王準的鬼心思被人戳破,哭喪著臉求肯。

    “立字據,然後找人擔保。說你誠心悔過,不會再蓄意找大伙麻煩。也不會仗著家族勢力賴賬。”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命令。

    “我,我找不到保人”聞聽此言,王準嘴巴一咧,又哭了起來。隨身帶來的家奴,肯定沒有替他做擔保的資格。秦家哥倆被他剛才的話得罪透了,當然也不會多管閑事。剩下的宇文至、馬方,還有遠處看熱鬧的路人,要麼跟他素不相識,要麼跟他有過節,看笑話還來不及,誰肯主動惹這個騷。

    正哭哭啼啼間,不遠處突然閃出一個俏麗的人影。“我給他擔保吧,雷壯士你看行麼?”

    “你!”聞聽此言,雷萬春登時一愣。雙目圓睜,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藥。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月前跟大伙有過數面之緣的公孫大娘。先沖著眾人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暗示,然後笑著走到雷萬春近前,踮起腳尖,往王準臉上瞅了瞅,接著退開數步,笑著問道︰“衛尉大人,您想必不會事後賴賬,讓小女子無法見人吧?”

    王準的主要職責就是協助賈昌訓練斗雞,跟經常出入宮廷的公孫大娘非常熟悉。唯恐對方信不過自己的人品,扯著嗓子大聲保證,“大姐,公孫大姐如果肯幫忙,我這輩子忘不了您的好處!我發誓,我拿王家的列祖列宗發誓!”

    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那到不必了。你今後別再找白妹妹的麻煩就行了。貴妃娘娘新譜了個曲子,正尋白妹妹去給她對詞呢?若不是踫到了她的貼身丫頭,我還真沒想到小公爺您膽子這麼大!”

    “呃——”王準嚇得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沒當場死掉。所謂貴妃娘娘譜的曲子,十有**都是出自當今皇上陛下之手。如果被皇上陛下知道自己準備搶他的歌姬,王家勢力再大,恐怕也得被連根拔了。

    想到這兒,他不敢再怠慢,立刻連連點頭。“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這次的確是我喝酒上了頭,大白天撒酒瘋。賠多少錢,我都願意!”

    “我不要你的錢!”白荇芷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傳出來,令王準如聞天籟。分開人群,她策馬慢慢向前走了十幾步,來到雷萬春身邊,低頭看向在半空中掙扎的王準,“衛尉大人擔心的事情,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小女子賣唱為生,每天接待的客人數以十計。要是誰說的話都能記在心里,就是累,也早給累死了!”

    “謝謝,謝謝白行首!”聞聽此言,王準心里愈發高興。不管白荇芷的話是真是假,既然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日後肯定不會出面告發王家的圖謀。早知這樣,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弄得滅口不成,反而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白荇芷繼續說道︰“但是,小女子相信,抬頭三尺有神明。想要滅口的話,最好的辦法是當初什麼虧心事都沒有做。否則,即便小女子不記得你擔心的是什麼事情。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也放不下!”

    “那是,那是!”王準居然難得臉紅了一次,喃喃回應。

    既然話都已經說道這份上了,雷萬春也懶得再跟對方糾纏。哈哈一笑,雙臂用力,“枉你是個四品高官,還沒一個小女子懂道理。”笑罷,手指一松,將王準像垃圾一般丟了出去。

    “啊——”半空中,衛尉少卿王準厲聲嘶嚎。本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誰料**底下突然一涼,整個人落在一片未化的積雪上,慘叫著向前滑去。

    眾家奴趕緊一擁而上,將王準用力攙起。被自己人圍在中間,喘息了片刻,衛尉少卿大人才終于確信自己活著脫離了危險,回頭看了看王洵、雷萬春一眾人等,鼻孔中輕輕冷哼。

    雷萬春的目光如電一樣掃了過來,嚇得他立刻又堆出了一幅笑臉,“多謝,多謝雷大俠大度,今天的事情,您老既然不打算追究了,能不能把那個奴才也一起放過來!”

    “誰?”雷萬春回頭張望,這才看見馬方刀刃下還押著一個。笑了笑,低聲命令,“馬小子,把那個蠢貨放了!”

    “哎!”馬方最崇拜的人就是雷萬春,立刻笑著答應。收起彎刀,轉身走開。

    西域壯漢萬俟從雪地上爬起,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沖著馬方長揖及地,“多謝小哥不殺之恩!”。不待馬方回應,他又走了幾步,沖著王準輕輕抱拳,“小公爺,萬俟無能,保護不得您的周全。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從今以後,咱們各走各的路,誰死誰活,都與對方無關!”

    說罷,把身體一轉,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向西去了!

    注1︰鮮卑族姓氏,拼做moqi(莫奇)

    注2︰一吊錢為一千文。按照開元年間購買力,一百吊錢,相當于現在四十到六十萬左右。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3 PM

第六章 驚蟄 (六 上)

“你,你到哪里去?回,趕緊給我回來!”王準又驚又怒,向前追了幾步,大聲呵斥。

    “怎麼,衛尉大人還想強留在下麼?”西域漢子萬俟突然轉過頭,臉色冷得像一塊冰。王準被嚇得連連後退,想要命令家奴們將此人拿下,卻又怕一不小心,再被身高過丈的萬俟抓了做人質。楞了片刻,將聲音放柔和了商量,“萬俟壯士何出此言,你只是我家禮聘的護院,又沒簽死契?我只是覺得咱們好歹主僕一場,不應該讓你空著手走。不如先跟我回府,把這半年的聘金結了如何?”

    “萬俟沒本事,不敢再要聘金!”西域壯漢瞪圓了眼楮上下打量,看得王準直往後縮。這幾年,死在王家後院里的外鄉人不止一個兩個了,跟這小子回去,還有命再出來麼?

    知道自己心里的那點兒壞水又被人猜了個通透,王準咽了口吐沫,喃喃地說道︰“你,你本事很,很好。如果要走,我,我也不攔你。這,這點錢,拿著,拿著路上花!”

    說罷,用手在貼身口袋里掏了掏,摸出兩個壓荷包的銀錠,猶豫了一下,又偷偷放回去了一個。將另外一個攏在手心處,強笑著遞給了對方。

    萬俟笑著搖頭,不肯接王準的饋贈。四下看了看,語重心長地勸告︰“小公爺,我覺得那位白行首的話很有道理。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門。我走了,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說完,四下里拱了拱手,再度揚長而去。

    “你”王準氣得直咬牙。無可奈何,只好喃喃地罵了幾句‘不知道好歹’,收攏起隊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稀里糊涂地又打了一場架,秦氏兄弟心情也不太好。目送著太原公府的人馬消失了,轉過頭來,對大伙低聲叮囑︰“從今天起,咱們都小心點兒。他們父子兩個在京師里橫行慣了,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有什麼變故,盡量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哥倆。念在先祖的功勞上,家父在朝廷里邊多少還能說得上幾句話!”

    雷萬春最見不得有人如此畏手畏腳,笑了笑,很不在乎地說道︰“他還想怎樣?若是朝廷法度管不了他們父子,就休怪我等無法無天。大不了,雷某改頭換面,天天在他們父子上朝的路上盯著。後誰先受不住!”

    “老雷!”聽雷萬春越說越離譜,張巡立刻出言喝止,“又信口胡說?他們父子如此橫行,早晚有不被國法所容的那一刻。何須由你我越俎代庖?你現在大小也是個兵曹,有這身衣服穿著,就要受”

    雷萬春聳聳肩,權當張巡的話是耳旁風。王洵知道這兩位向來便是如此,笑了笑,低聲道︰“秦大哥的話乃出于一番好心。雷大哥的話也不無道理。無論明的暗的,咱都不要吃虧最好。我、子達和守直很快就要回軍中,估計太原公的手伸不過來。至于荇芷”

    “白家妹子這幾天要跟我入梨園去教授宮女們唱歌,王小侯爺不必為她擔心!”沒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公孫大娘笑著打斷。

    “我”王洵一下子愣住了。本來都想好了,寧可冒著惹惱雲姨的風險,也要把白荇芷帶回家中去,免得日後王準那廝再度來找麻煩,沒想到竟被公孫大娘橫插了一杠子。

    “小侯爺以為我剛才是信口說瞎話麼?”公孫大娘看著王準,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我今天一大早就到錦華樓找白家妹子,商量入宮授藝事宜。若不是後來踫巧遇到了萍兒,還不知道城外居然出了這檔子事情”

    “大娘”白荇芷紅著臉呼喚,想把自己跟王洵剛才的約定說與對方聽。公孫大娘卻橫了她一眼,低聲調笑,“頂多就是兩三個月的功夫,莫非你們兩個,已經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得了麼?”

    白荇芷登時羞得臉上幾乎滴出血來,垂下頭,不敢再接一句話。憑心而論,是否現在即嫁入王家,她自己也沒考慮清楚。只是被外力所迫,繼續尋一個避難的地方而已。而天底下,躲避貪官逼迫的最好所在,莫過于皇宮。偷偷看了看王洵,一時間,她居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來,你不松口,她不敢跟我走!”公孫大娘把頭轉向王洵,繼續調笑。

    被公孫大娘**辣的目光逼得無處可遁,王洵只好笑了笑,低聲向白荇芷商量︰“若只是入宮授藝的話,你去幾天也好。反正最近我還要回軍營里邊受訓,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

    “嗯!”白荇芷低低地回應了一聲,心里突然感覺好生失望。

    既然白荇芷的安全已經不用自己操心了,王洵心里都也覺得輕松了不少,回頭看了看大伙,繼續說道︰“兩位哥哥和張大人”

    “我們哥倆準備應考了,估計最近輕易不會出府!”秦氏兄弟笑了笑,低聲回應。

    “吏部考核已經結束了,張某不日就要離開!”張巡也笑了笑,沖著大伙微微拱手,“本想找個機會宴請諸位,答謝多日來照顧之情。沒想到今天竟意外在此相聚!”

    “這麼快?你高升到哪了?”馬方還惦記著向雷萬春討教刀法,楞了楞,沖口問道。

    “真源縣令,平調。”張巡笑著回應,臉上居然看不出半點兒不甘。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譴責吏部主事沒長眼楮,居然對張巡連年優等的考績視而不見。倒是張巡本人,心里邊對此已經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道︰“吏部估計也有吏部的難處,眼下朝廷冗官成災,能這麼快補上實缺,已經令張某感到慶幸了。至少,我還能到地方上做些實事!”

    不管張巡心中是否真的這樣想。在挫折之下,還能說出這等言語來,已經令大伙佩服不已。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宇文至笑著提議,“既然大伙今天已經聚齊了,不如由在下做東,到臨風樓喝幾盞水酒。諸位意下如何?當日相救之恩,在下還一直沒機會向諸位當面道謝呢!”

    “那可不行!”又是公孫大娘,第一個出言反對,“照理,小宇文這番好意,我等不該推辭。但我找白家妹子的確有事,今天回城後,請容我們姐倆個先走一步。”

    “我,我得趕緊回家,今天,今天出門時,沒跟我阿爺打招呼!”馬方想了想,也很不好意識地說道。

    “不如改在三天之後吧!”王洵怕宇文至覺得尷尬,笑著接過話頭,“我今天也得回去跟姨娘報個平安。實在不敢再多耽擱了。三天後,恰巧我也要在臨風樓宴請幾位同僚,張大哥要向諸位辭行,咱倆三場酒席,不妨合在一處擺!”

    “甚好!張某剛才正打算跟你借地方!”張巡略作沉吟,大聲答應。

    聞聽王洵要宴請軍中同僚,不用猜,宇文至就知道肯定是周嘯風等幾個。這麼好的一個跟上司交流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拒絕,笑了笑,也大聲答應,“也好,那就干脆合三為一。幾個哥哥,公孫大家,白姐姐,屆時請務必賞光!”

    白荇芷記得王洵早晨時所托,立刻不由分說出言替公孫大娘答應了下來。公孫大娘輕輕向她腰上掐了一把,算作警告,但推辭的話,卻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我記得那日李謫仙和高書記,每人還欠了公孫姐姐一首詩。不知道他們還記得沒有?”白荇芷腰間吃痛,心思卻愈發伶俐,笑了笑,低聲問道。

    雷萬春的臉色立刻發紅,笑呵呵地提議,“那我就去把他們幾個也請來,替公孫大家當面討賬!諸位覺得如何?”

    “那我倒是要謝謝雷大俠了!”聞聽李白即將被“強押”到場,公孫大娘眼神登時一亮,笑殷殷地向雷萬春致謝。

    “應該的,應該的!”雷萬春不好意思地擺手。目光掃過人群,又看到了今早一直跟大伙共同進退的顏季明,笑著向對方發出邀請,“顏兄弟,你屆時一定也來。臨風樓,就在啟夏大街和金光路的交匯處,唯一的三層小樓便是!”

    “顏某恭敬不如從命!”顏季明對新交的這些朋友很有好感,笑了笑,輕輕拱手。

    談笑間,一場盛宴便安排妥當了。眾人說說笑笑順著官道往長安城走,心里慢慢忘記了今天上午的不快。入了啟夏門,秦家哥倆先跟大伙告辭。然後公孫大娘扯了扯白荇芷,也將對方拉入了自己的馬車。

    透過厚厚的車簾,聽著窗外的人喊馬嘶,白荇芷心中突然生出幾分不舍。這條街繼續向前走,快到盡頭處便是崇仁坊。王家的大宅子就在那里。入了他家後,再想出門像先前那般閑逛,恐怕就很難了。

    “你真的想好了,不接我的衣缽,一定要嫁給他做妾?”公孫大娘的聲音恰恰傳來,頓敲進白荇芷耳朵里。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4 PM

第六章驚蟄(六下)

    嫁給王洵,從此遠離煙花之地。似乎在雙方相識後沒多久,白荇芷心中便有了類似的念頭。並非為了愛,而是為了尋求開國侯府的庇護!

    所以才跟婢女小萍兒串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戲給王洵看。把主動權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不達到有一個明白身份的目的決不罷休。

    但是似乎又從某個時間開始,這種半為做戲半當真的舉動,慢慢地變了味道。不知不覺間,主客已經慢慢易位,她遷就王洵的次數越來越多,而王洵的心思卻越來越難以琢磨。

    就拿這次從軍多月,卻只言片語沒有遣人送來的事情說吧!換做一年前發生,白荇芷肯定至少要半個月不給王洵好臉色看。任他哀告、討饒、送禮、求肯,不讓他從此長個記性絕不罷手。而今天早晨,在見到王洵那一刻起,先前私底下發的種種毒誓就全忘記了。竟然明知道對方的話語不盡其實,還是主動接受了他的借口。

    什麼時候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白荇芷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內心深處,亂成了一團麻。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當弩箭飛來之際,王洵手持車廂板,威風凜凜地擋在自己身前。

    “姐姐,我保護你!”幾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兒一時沖動所說出的話,居然變成了現實。而幾年後,當時那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卻幾乎忘記了她的初衷。老天,為什麼會這樣?白荇芷如同做了場噩夢般,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無數細小的汗珠。內心深處,那個幼稚到了極點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姐姐,我保護你!”

    “姐姐,嫁給我,我對你好一輩子!”

    “姐姐,你這個發髻,比上次那個好看!”

    “姐姐”

    “你這妮子,又發花痴!”見白荇芷一直沉默不語,公孫大娘搖搖頭,笑著數落。

    她終身未嫁,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把同行姐妹都當做自己的晚輩開看顧。與白荇芷名為姐妹,實際上更像一對母女。站在自己人的立場上,對白荇芷試圖嫁入王家的選擇,始終持否定態度。認為王洵品性遠未定型,甭看現在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火熱,日後說不定就會把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而白荇芷出身風塵,即便嫁給王洵,也只能做妾。按照大唐律例,妾的地位近乎于奴僕。如果這輩子不能生一個兒子作為依仗,待到人老珠黃之時,境遇比人家自小養大的通房丫頭都不如。至少,後者跟下人們還能混個臉熟,輕易不會遭到暗算。

    “姐姐——”白荇芷推了公孫大娘一把,嬌聲嗔怪。“人家剛才只是想,王準那廝會不會”

    “甭理睬他!”公孫大娘微微冷笑,“快死的人了,還能囂張幾天。你先跟我到梨園里邊躲一躲,用不了多久”

    話未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泄露了一個大秘密。頓了頓,快速以手掩口,“除了父輩的權勢,你看他還能依仗誰?養了那麼多家奴,被別人三拳兩腳就全打趴下了。而太原公王也未必贊同自己的兒子四處惹禍。只要家里邊老的不出馬,王準那廝憑著他自己,能折騰到今天這樣已經到頭了!”

    “噢!”白荇芷輕輕皺眉,做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可我聽說,太原公那人護短得很。有一回王準到駙馬府做客,嚇得永穆公主都親自出面替他端茶倒水。生怕得罪了他,害得太原公事後找駙馬的茬?”

    “當時太原公和李相結盟,的確權勢燻天。可現在,連李相他都得罪了,這份權勢也”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解釋。話又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白荇芷在故意轉移話題,伸手戳了對方一指頭,低聲數落道︰“死妮子,心眼兒全玩到姐姐頭上了。遇見了王家那傻貨,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有這份機靈勁兒,你倒是想辦法給自己爭個名分啊。他雖然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但也能娶一妻一媵。正妻的資格你這輩子估計難指望了,能想辦法搏個媵的身份,也不枉自己跟了他一場!”

    “按大唐律例,如果他娶我為媵,會被判刑兩年半!”白荇芷顯然早就動過這種念頭,把其中繞不過去的地方都打聽的一清二楚。(注1)

    “那你還要嫁入他家,就這麼想給人家做牛做馬去?”公孫大娘本以為白荇芷不清楚,聽對方如此說,驚得立刻瞪圓了雙眼。

    “可他,可他”白荇芷語塞,結巴了半天,也沒能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個充足的理由。以她目前在歌女中的地位,只要不嫁人,就是名副其實的花魁。每天有無數王孫公子蜜蜂一般圍著轉。待到人老珠黃時,要麼出家做個女道士,要麼像公孫大娘這般以給王孫貴冑之家訓練歌姬為生,這輩子自食其力,既不用小心翼翼擔心失去男人的寵愛,又不用跟大婦、婢女們勾心斗角,實在比嫁入豪門為妾逍遙得多。

    況且公孫大娘已經多次擺明了要以衣缽相授。憑著公孫大娘留下的人脈,即便皇宮里頭也能結下不少手帕交,又何必擔心像王準這種貨色欺負上門?

    但王洵那稜角分明的面孔卻在眼前揮之不去。任白荇芷自己偷偷列舉出多少不嫁人的好處,都比不上對方臉上一縷陽光的重量。沉吟了好半天,她終于咬了咬牙,低聲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里好,但,但我,我已經放不了手了!”

    “你呀你”公孫大娘無可奈何,只有還以一聲長嘆。

    白荇芷繼續沉吟不語,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怯怯地問道︰“大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唉——”公孫大娘繼續嘆氣,想了片刻,才斟酌著回應,“已經這樣了,我還能說你什麼?賭吧,干脆就賭得大一些,關鍵時刻不要再猶豫。要麼賭他是個有良心的,要麼賭他沒良心,這輩子一定會辜負你。到最後認賭服輸就成!”

    “嗯!”白荇芷用貝齒輕咬下唇,默默點頭。半年前,她保證自己能賭贏,而現在,卻一點把握都沒有。王洵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紈褲子弟了。短短幾個月,他如同脫胎換骨,變得結實,厚重,稜角分明。這樣的奇男兒,在她認識的所有貴冑子弟中,根本找不到第二個。假以時日,也許就要一飛沖霄。讓哪個女子敢輕言,可將他一輩子牢牢抓在手里?

    “行了,別犯傻了!真拿你沒辦法!”公孫大娘氣得又拍了白荇芷一記,恨不得將其一巴掌打下馬車去。“快到我那了,你先收收心思。在最近這幾天之內,跟我把宮廷內的禮節學清楚。免得到時在皇上和貴妃娘娘面前,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那樣,可是沒人敢給求情!”

    “不是,不是根據曲子把詞對清楚,唱上幾遍就完了麼?”白荇芷從來沒進過皇宮,按照自己平常的習慣,忐忑不安地追問。

    “你以為像在錦華樓一樣呢,隨便添上幾個詞,唱唱就算糊弄過去了?”公孫大娘瞪了她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皇上和貴妃娘娘兩個,對音律可是精通得很。外邊流傳的霓裳羽衣曲,其實就是陛下親手所譜。每段舞步怎麼安排,每段唱詞如何與音律糅合,也是貴妃娘娘和皇上兩個一同揣摩出來的。”

    霓裳羽衣曲脫胎于周穆王去拜會西王母傳奇,但是結合了唐人習俗,將故事演繹成了一個人間帝王夢遇月宮仙子,互生愛慕,終成眷屬的神話。全曲共三十六段,融歌、舞、器樂演奏為一體。曲調婉轉,歌詞清麗,配樂大氣恢弘,實乃古今舞蹈、詩歌與音樂的巔峰。

    此舞誕生之後,起初只是在梨園里邊排練,供大唐皇帝陛下和妃子、近臣,以及李姓王爺們鑒賞。後來才漸漸流傳于梨園之外。但外邊流傳的只有三兩段,無論規模還是藝術造詣都與皇宮里邊的相去甚遠。

    而這樣的神作,居然是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親手所制,即便先前隱隱聽人提起過,此刻從公孫大娘嘴里得到證實,也不由得白荇芷不震驚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很快就要面對兩個絕世行家,她不禁嚇變了臉色,扯住公孫大娘的衣角,喃喃祈求道︰“我,我對詩詞可是一竅不通啊。若是隨便弄幾首小令出來,還能湊合。如果非要我分辨哪段詩作與曲子更為配合,哪段詩如何演繹才更有味道,可不是要了我的命麼?”

    “知道了吧?”公孫大娘又是一指頭戳過來,將白荇芷腦門戳出了一個明顯的紅印,“整天就想著如何嫁人。卻不知道女人家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霓裳羽衣,歌舞之道豈有止境?就是皇上自己,也翻來覆去將曲子改了很多回呢?”

    話說到這,她臉上居然現出了一種奪目的光輝。就像當日策馬誇功的凱旋將士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

    注1︰唐律,妻妾的等級分明。地位低下的女子只能做妾。如果強行娶她為妻,就等同于蔑視禮教,判刑兩年半。通房丫頭如果不生下男孩,或者對主人家有什麼說得過去的奇功,依仗寵愛強行被納為妾的話,一旦有人上告,男主人也要被判兩年半徒刑。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4 PM

第六章 驚蟄 (七 上)

然而,這種驕傲卻不無代價。

    以音樂舞蹈為道,窮畢生之力而逐之。怪不得公孫大娘的舞技如此精湛。也怪不得大娘身邊至今沒有一個男人。她的心思已經全在歌舞上了,根本無暇再于男女之情上分神。所以,長安城各行魁首幾乎年年更換,二十年來,卻無一人可取代公孫大娘。

    佩服歸佩服,然而白荇芷自己卻沒膽子去嘗試。笑了笑,低聲回應,“大姐的境界,又豈是庸人所能企及的?小妹這輩子,只求吃飽穿暖,再找個合適的男人嫁掉,讓他好好待我一輩子罷了!”

    “你不是無法企及,只是不舍!”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一語戳破白荇芷的小心思。“即便他將來能夠建功立業,憑本事打通關節,取你為媵,為你掙得一身誥命。你還是要攀附于他。依仗別人帶來的榮耀,哪如自己爭來的靠得住?過幾天到梨園里,你可以見到很多同行前輩。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妨好好想想我的話!靜上一靜,確定自己這輩子究竟想要什麼也不遲?”

    要什麼?我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麼?白荇芷微微一笑,沒有反駁公孫大娘的話。對方是從深宮里走出來的,見慣了顯貴榮華。而自己卻生長于煙花之所,自幼辛苦學藝,不過是為了早些脫離這個地方。經歷不同,看東西的角度也就不同。沒必要爭辯,相信對方出于一片好心便是。

    公孫大娘見白荇芷不再吭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將她說動了。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欣慰。正高興間,馬車突然猛地停下,猝不及防,二人同時撲向前,差點一頭撞在車廂上。

    “老曲,你怎麼趕的車?”饒是平素脾性好,公孫大娘無法容忍這種錯誤,伸手推開車門,沖著前方質問。

    “回,回大家的話!”車夫老曲早就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一邊拱手謝罪,一邊低聲解釋,“虢國夫人的車隊突然從前方路口拐了出來,小的不敢沖撞,只好讓馬車先停下。您沒事吧,要不要去請郎中!”

    “沒事!嚇了一跳而已!”不待車夫老曲解釋完,公孫大娘已經看到了前方那一長串銀裝馬車,搖搖頭,主動熄滅了怒火。

    “尾巴都快翹上天了,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白荇芷卻替公孫大娘咽不下這口氣,惡毒的話脫口而出。

    “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沒必要跟她較真兒!”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掩住了車門。貴妃娘娘對自己有恩,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該對她的姐姐背後指手畫腳。

    “她還可憐?”白荇芷的內心里,無論如何無法將虢國夫人和可憐兩個字對上號,瞪大了一雙眼楮,低聲抗議,“姐姐你沒說錯吧,駕著八輛銀裝馬車天天招搖過市的,居然是個可憐之人!!!”

    “你只看到了表面那層銀裝而已!”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一個女人家,終日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又幾場宴是她真正想赴的?如果她再不裝的強勢一些,恐怕更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她妹妹可是貴妃娘娘,哥哥是楊國忠!”白荇芷抿了抿嘴,笑著提醒。

    “貴妃娘娘那個性子,本來就不是擅抓權的。而他那個哥哥,呵呵”公孫大娘輕聲冷笑,“恐怕恨不得她裙子下多幾個男人,好為自己拉來強援。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妹妹開心不開心,遠不如多一個幫手來得重要!”

    見白荇芷臉上始終帶著一縷茫然,她笑了笑,提高了聲音向前邊問道︰“老曲,剛才那隊馬車從哪邊過來,你看清楚了麼?”

    “從安興坊那邊插來的,在咱們前邊拐了個彎,奔永昌坊去了!”車夫老曲眼力非常好,迅速滿足了女主人的好奇心。

    只要是女人,大抵心里頭都喜歡打探些家常里短。白荇芷自然也不能例外。聽了車夫老曲說的那兩個方位,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安興坊,那不是幾個皇子和公主們住的地方麼?她怎麼剛從那邊出來,又奔幾個王爺家里去了?”

    “當然是替其兄尋求援軍去了!”公孫大娘低聲口氣,以非常理解的口吻解釋,“咱們大唐天子,可是最重兄弟之情的!”

    這代大唐天子登基前就是出了名的孝友,當了皇帝之後,除了突施辣手殺掉了太平公主極其黨羽之外,對自己的嫡親哥哥弟弟都非常寬厚。一點兒不像太宗,高宗時代那樣,恨不得將親生兄弟們趕盡殺絕。

    愛屋及烏,連帶著高宗、中宗的其他後人也受到照顧,重新在皇宮附近聚集起來,形成了一股影響朝中人事變遷的巨大力量。當年皇帝陛下力排眾議,提拔姚崇為相,就是因為後者得到了皇兄李成器的支持。而李林甫能在朝中專權這麼多年,其身上的皇家血脈,也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這句話,對白荇芷而言,顯然又過于深奧了些。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她在心里不住地推測虢國夫人的行程安排。上午跟一位皇子耳鬢廝磨,下午又躺在了一位皇族弟或者皇族叔懷里,裝憨賣痴。這個虢國夫人,怎麼跟平康里那種隨便接客的娼女一般下賤?(注1)

    “等價交換罷了!”公孫大娘又嘆了口氣,替虢國夫人的行為作出注解。“他們啊,還真以為皇宮里的那位對外面的事情什麼都看不見呢。不過是耐著過去的幾分情義罷了。如果有人把這份情義給用盡了,難免有哭的時候!”

    “皇宮里的那位?”白荇芷好像不清楚公孫大娘所指,側著頭反問。

    “裝,我要你裝!”公孫大娘一巴掌拍將過去,笑著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別問,就當什麼都沒看見。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

    注1︰古代歌舞伎和娼妓身份差別很大。歌舞伎多是賣藝不賣身,有點兒現在女明星的味道。所以白荇芷雖然出身風塵,一樣看不起平康里的娼妓。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5 PM

第六章驚蟄(七下)

    “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同樣的話,從某個面色蒼老的男人嘴里說出來,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味道。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虢國夫人回過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兩年前,你就這麼說。兩年後,你還是同樣的話。難道你們李家,就找不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來麼?”

    “我們李家的事情,又豈是你這個娼婦能了解的!”老男人低聲斥罵。聲音里沒有絲毫憤怒,聽起來卻令人覺得如同被一條毒蛇爬進了衣袖里。

    虢國夫人身體猛然一顫,緊跟著就呻吟出聲音來,“唉啊,慢,慢點兒”

    “小娼婦,別亂動!”老男人眉頭輕皺,慢慢從虢國夫人絲緞般光滑的後背上,抬起三根修長手指。手指之間,一根銀針耀眼升寒,幾滴血珠,順著針尖緩緩地流了下來。

    “疼,疼得厲害,麻煩您老稍微輕一點兒!”虢國夫人在鼻孔里發出哀鳴,與其說是討饒,不如說是誘惑。

    面容蒼老的男人卻不為所動,用侍女遞上來的棉布擦干淨針尖,又不疾不徐的刺了下去。神情之專注,就像在擺弄一件絕世繡藝。

    此刻他針下呈現的,也的確堪稱一件絕世佳作。只是沒有繡在綢緞上,而是硬生生刺在虢國夫人的皮膚中。每一針下去,虢國夫人都疼得一陣戰栗,卻不敢將身體移開分毫,以免老者手下的針落錯了地方,還要用更多的痛楚來補救。

    即便移動,她也無法離開身底下的氈塌。有四條粗大的鐵鏈,從氈塌四腳處的地面上拉過來,分別鎖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一件墨綠色玉石枕頭,恰恰墊在她的小腹下,將其的臀部墊起來,上身與下身擺成了一個近似的直角。

    兩條寶藍色的輕紗,遮住她的胳膊,臀部和大腿,使得她裸露在外的脊背愈發顯得光滑細膩。而就在這細膩光滑的肌膚上,一樹妖艷的牡丹真正慢慢成型。

    枝干是墨黑色,葉子是青綠色,明顯不是同一時間刺就涂色,卻渾然天成,與生在皇家禁苑的牡丹別無二致。在重重綠葉的襯托下,幾朵嬌艷的花朵蓬勃怒放。

    每一片花瓣,都堪稱完美。

    老者不容許有缺陷的作品存在,偶爾一針刺得不到位,一定會想方設法修補。或者用一連串細密的陣眼,將花瓣紋出脈絡。或者用一連串疊刺,繡出花瓣的陰影。

    幾十針下去,老者慘白的面孔漸漸紅了起來,喘息聲粗重如牛。他迅速拔出銀針,輕輕放在侍女遞過來的托盤之上,然後用另外一名侍女遞過來的冷毛巾輕輕在額頭上擦拭。“你這娼婦,今天怎麼這般能忍?是不是又想著早點從我這里離開,到別處去出賣色相?自己交代,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王,王爺,想,想到哪里去了!”虢國夫人疼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偏偏臉上還帶著嫵媚的微笑,“奴家今天上午,可是剛剛聽到你的召喚,就立刻駕車趕過來了。前後一共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從慶王哪里到我這兒,需要半個時辰麼?”老者笑了笑,聲音宛如夜般低沉。“我看,你是需要長點記性了!”

    “別,別,慶王,慶王他”虢國夫人嚇得花容失色,連聲解釋。沒等她把話說完,老者已經抓起一根比原來粗了四倍的鋼針,一針扎在她的脊骨上。

    “啊——”虢國夫人長聲慘嚎,身體不由自主像蛇一般在雪白的氈塌上扭動。將鐵鏈扯得叮當作響。老者卻更加興奮起來,抬腿跨坐上去,壓住虢國夫人的粉臀,鋼針飛速上下舞動。血珠飛濺,中間夾雜著鐵鏈叮當和女人的厲聲哀鳴。兩名侍女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將頭偷偷轉向了牆角。老者粗重的呼吸聲卻跟哀鳴一道傳入她們的耳朵,刺激得她們冷汗淋灕,手足酸軟。

    終于,哀鳴聲噶然而止。虢國夫人身體如垂死的鯉魚般掙扎了幾下,趴在氈塌上一動不動。老者的喘息聲也到了巔峰,突然把鋼針丟到一旁,伸手扯下虢國夫人下體上的最後兩片遮擋。

    滿屋子的血腥味道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兩名侍女不敢離開,也不敢回頭,緊並著雙腿,慢慢蹲了下去。裙子下擺,轉眼之間已經**一片。

    那名老者仿佛要的就是這種境界,馳騁著,喘息著,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伏在了虢國夫人血淋淋的脊背上,身體不斷打起了擺子。

    兩名侍女知道今天的劫難就要過去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粘塌前,一個拿起毛巾,輕輕替老者擦汗。另外一個從托盤中拿起一把銀亮的鑰匙,去開虢國夫人手腳上的鐵鎖。

    “放下!”已經癱做一團的老者突然又直起了身子,皺著眉頭大聲怒喝。膽小的侍女手一抖,“當啷”一聲,把一整串鑰匙掉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王爺責罰!”小侍女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跪在氈塌前頭如搗蒜。老瘋子用手一把扯起她的頭發,獰笑著上下打量,“責罰,想得美。你這料子,怎配老夫親自下手。來人”

    “在!”兩名全身披甲的昆侖奴立刻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起那名小侍女。“三十鞭子!扒了衣服,吊在窗外那棵梅花樹下打!”瘋狂的老者獰笑著吩咐。

    兩名昆侖奴答應一聲,像拖抹布一般將小侍女拖了下去。不一會兒,窗外就傳來清脆的皮鞭聲和女人厲聲的慘嚎。

    “嗯!”聽著侍女的慘叫,老者像喝了醇酒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娼婦,她比你叫得可難聽多了。你說說,你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學會了如此**的叫聲!”

    聞聽此言,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虢國夫人又戰栗了一下,扭過頭,臉上的笑容若暴雨後的桃花,“王爺,難道不覺得外邊的叫聲太青澀了麼?不如先把她賜給奴家,讓奴家**幾天,學會了怎麼叫,再給王爺送還回來繼續抽鞭子。”

    “好,好,好”老者聽得甚是高興,伸手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停,別打了。剩下的先記賬。把她送到虢國夫人府上,半年後再接回來!”

    “諾!”昆侖奴們答應一聲,拖著脊背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女退了下去。外瞬間又恢復了寂靜。另外一名小侍女手握著毛巾,身體不斷地顫抖,顫抖。

    “怎麼,你也想挨幾鞭子嘗嘗味道?!”瘋狂老者回過頭,兩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啊!”小侍女像受驚的雌鹿般跳起來,抓起毛巾,在老者枯樹般的身體上四下抹拭。“笨!”老者一巴掌將其拍出老遠。親手從托盤里抓起另外一片毛巾,**著走到靠著牆的多寶閣前,拿出一瓶劍南道進貢的烈酒。向毛巾上灑了半瓶,然後大步走回氈塌前,將潤了酒的毛巾向虢國夫人的後背抹去。

    “啊——啊——啊——”又是一串婉轉哀鳴,夾雜著無盡的痛楚與誘惑。老者再次興奮起來,三把兩把將虢國夫人背上的血跡抹干淨了,然後丟下毛巾,向一旁伸開鬼爪般的大手,“來!”。

    這回,小婢女終于變聰明了些。從腳下的托盤里拿起一只琉璃瓶,拔出塞子,迅速遞了過去。“嗯!”老者滿意地點了下頭,用小拇指從瓶子里勾出一點點黑綠色的染料,小心翼翼地涂在鋼針刺出的痕跡上。一邊涂抹,一邊自言自語,“焦骨牡丹,懂麼。原來那幾根枝干怎麼看都缺了一點神韻,而今天新刺的這一段殘枝,卻恰恰彌補了先前的不足!”

    “王爺也說是好的,一定就是好的!”虢國夫人疲憊地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回應。背上的牡丹圖案,她自己也曾對著鏡子檢視過。的確紋得巧奪天工。而這個歷時兩年都沒有徹底完成的牡丹圖,帶給她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屈辱。

    “那老家伙,還能蹦幾天,就算為了咱們楊家,你遷就一下他算了!”第一次被此人折辱後,哥哥楊國忠如是勸告。

    從此,牡丹花的每一片葉子,每一片花瓣,都是為著同樣理由。

    然而,老者卻遲遲沒有死。從兩年前一直活到現在,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瘋狂。“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就用那把寶劍!”望著鎖住自己雙手的漆黑色鐵鏈,虢國夫人展顏微笑,這一刻,笑容居然無比地嬌媚。

    背後的焦骨牡丹漸漸成型,瘋狂老者手中換了另外一只玉瓶,一邊用手指勾出艷紅色往虢國夫人背上的針孔里邊涂,一邊笑著說道︰“小娼婦,就你會說話。念在你今天陪老夫作畫的份上,老夫就教你一個乖。我們李家可以跟臣子共享權力,卻不會共享江山。你哥哥不是個笨蛋,你把老夫的話帶給他。他自然會懂!”

    說罷,信手涂上最後一抹,剎那間,有樹焦骨牡丹,綻放得令人目眩神搖。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6 PM

第六章 驚蟄 (八 上)

看見崇仁坊內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

    四個多月前,坊子里的楓葉正紅,而現在,干枯的樹梢頭卻透出了隱隱綠意。仿佛一覺醒來,秋天和冬天就都過去了,天寶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誰也沒聽見她的腳步。

    季節不是昨日的季節,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縱有一天都會長大,無論他長得快,長得慢,長得是否情願。

    初入軍營的那幾天,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放棄受訓,卷鋪蓋逃回家,繼續過那種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現在,那些看似很艱苦的訓練,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每天早晨不起來跑上幾圈,他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門房王福見少主人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邁步,還以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爺,您往這邊。紫蘿已經燒好了醒酒湯,馬上就能給您端來!”

    “去,你聞聞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兒沒?”王洵沒好氣地推了對方一把,低聲數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發現自己馬屁沒拍對地方,訕訕笑著,卻不肯把胳膊收回,“這邊,這邊,今天早晨聽說您回來,主母親口吩咐我等鋪的地氈!”

    聽到對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識到,從父親過世後就很少開啟的宅院正門敞開著。有一條猩紅色的地氈,從院子里鋪出來,一直延伸過了上馬石。看陣仗,比前些日子迎接封常清來訪還要鄭重些,楞了楞,順口問道︰“有客人來麼?誰?”

    “沒有啊?這不是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麼!主母吩咐下來的,小的們可忙活了一陣子呢!”僅僅通過幾句話,王福就發現少主人已經比半年前成熟了許多,不敢怠慢,笑著解釋。

    “我又不是什麼貴客?這麼張揚做什麼?”聞聽此言,王洵又是一愣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多鄰居家的小廝,正在朝這邊探頭探腦。

    “這哪是張揚啊。小侯爺您現在可是正七品歸德中侯!”王福搖搖頭,陡然將聲音提高了數分,唯恐鄰里們聽不見王洵現在的品級。“照這個升法兒,等到訓練結束,最起碼能實授個游擊將軍。咱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頭沒出將軍了!”

    “就知道說嘴,也不怕別人笑咱們不知進退!”王洵笑著啐了一句,抬腿邁上地氈。雲姨的想法他已經能理解一點了,這個家,的確需要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來支撐門面。只可惜,自己領悟得太晚,若不是受到宇文小子入獄這件事情的刺激,說不定現在還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咱們這才哪到哪?”一邊驕傲地左顧右盼,門房王福一邊笑著跟王洵閑聊,“坊子最里頭那個老史家,去年不過出了個小生徒,照著中進士還十萬八千里呢,就張燈結彩慶賀了好幾天。跟您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麼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趕著跟我套近乎,我連都頭都回”(注1)

    “也不是誰,去年站在人家門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幾天!”王洵撇撇嘴,笑著打趣,心中卻也有些得意,腳步越來越輕飄起來。

    即便是再不思進取的父親,也希望兒孫能走正途。崇仁坊這一帶,開國勛貴住了一大堆。可這一輩後人中,卻是不爭氣者居多。有人在京師的學堂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輩子與進士無緣。有人走門路捐了散職,卻沒能力補上實缺,整天穿著身沒有任何標記的綠袍硬充大頭蒜。像王洵這種吃了了軍營的苦,並很快得到升遷者,的確已經堪稱是鳳毛麟角了。(注2)

    在自家很少使用的大廳里,雲姨早就等得不耐煩。聽見王洵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了過來,忍不住就想迎出門,想了想,又強迫自己坐穩,擺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架勢。

    王洵包容笑了笑,上前幾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來了!”

    雲姨立刻向被火星燙了般跳起,雙手將王洵的胳膊拉住,“這是干什麼?回來就回來了唄。好端端的,你拜我干什麼?”

    “這幾個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誨,心中都不勝慚愧!孩兒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沒有姨娘照應著”王洵順勢起身,笑著回應。場面話說到一半,心中突然動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淚立刻盈了滿眶。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這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雲姨那里早就已經撐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淌了滿臉。四個多月,時間不算太長,卻是王洵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家門。第一次脫離了她的羽翼庇護。

    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卻是她從小帶大。如今孩子終于有出息了,做娘的心里如何能不高興?即便將來見到他阿爺和他親娘,也可以跟對方有個交代了。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囑托,我把這個孩子養成*人了!

    幾個小丫頭趕緊遞上毛巾,給“老”少兩代主人擦臉。雲姨接過來,胡亂抹了兩把,笑著說道︰“不是說要跟秦家哥倆一起去吃飯麼?怎麼提前回來了。餓了沒,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合你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會兒,才把眼眶里的淚水順著鼻孔里消滅掉。笑著拉住雲姨的衣袖,低聲回應︰“我不餓!您甭忙了,讓下人們隨便弄點就成!”

    “他們怎知道你的口味?”雲姨掙扎了兩下,甩開王洵,邁步向門外走,“你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沒口熱乎飯吃。還是我親自去盯著吧。你先去後院換了衣服,紫蘿也在那邊等你呢!”

    說罷,用手帕擦著臉,逃也般去了。從始至終,也沒問過王洵那一身血跡由何而來,是不是又給自己闖下了難以彌補的禍患。

    王洵臉上露出了濃濃的笑容。

    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著誰,偽裝什麼。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隨意宣泄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內心。當你累的時候,它不會嫌你一身酸臭。當你潦倒的時候,它也不會嫌你滿臉晦氣。而當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員都會以你為榮,盡管那點兒成就在別人眼里幾乎微不足道。

    帶著暖暖的感覺,他快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小紫蘿沒資格和雲姨一道迎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門口,手中捏著根繡花針,繃子上卻沒有一根絲線。看見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前出現,立刻將繃子和繡花針丟給雪煙,小鳥一樣撲入了王洵的懷里。

    王洵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血腥味和汗臭味一並鑽進了她的鼻孔。她把臉抬起來,約略有些驚異。轉眼,就又毫不猶豫地貼了上去。雙手將王洵的後腰摟得緊緊的,唯恐一松開就要失去。

    無悔,亦無懼。哪怕王洵是個被通緝的江洋大盜,這輩子也要跟他賴在一起。富貴貧賤,悲傷快樂,永遠在一起,永不回頭。

    王洵笑呵呵地抱著紫蘿,感受著自己胸口一點點變得濕潤。四個多月來,從沒有一刻,他的心髒如現在般柔軟,里邊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這輩子要保護的所在。沒離開之前,不覺得有多牽掛。幾個月不見,才一點點發現家的重量。

    “你,你可回來了?”紫蘿哭得唏哩嘩啦,鼻涕眼淚一起往王洵胸口上蹭,把干涸和血跡重新潤濕,染了自己滿臉。

    王洵輕輕笑著,沒有回應。已經長滿繭子的大手,慢慢從對方絲一般的頭發間捋過。由發根,到發梢,說不出地愜意。紫蘿慢慢抬起頭,王洵也恰恰準備嗅一嗅她的發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糾纏在了一處,彼此羈絆拉扯,再也無法分開。

    紫蘿的臉突然變得如春花般絢麗,紅嘟嘟的嘴唇慢慢舉起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楮。王洵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如飲醇酒。紫蘿的身體瞬間發出一陣戰栗,腰肢越來越軟,整個人幾乎都開始融化。王洵慢慢抬起頭,雙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著紫蘿,大步走進屋子。

    “郎君,別,雪煙在旁邊看著呢!”小紫蘿立刻嚇得花容失色,雙臂卻緊緊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頸。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將紫蘿放了上去。“雪煙,去廚房給我燒一桶洗澡水。順便跟姨娘說一聲,我要先洗了澡,然後才能吃飯!”

    小紫蘿在床上打了個滾,抓起一件剛繡完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兩只鴛鴦在一波春水間交頸而游,隨著她火熱的呼吸,整件絲繡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過官學內部選拔,被推薦參加進士考試者,統稱為生徒。

    注2︰唐代服飾,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綠袍無標記,則等于沒有任何實際職務,只有一個空頭官餃。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6 PM

第六章驚蟄(八下)

    小別勝新婚。

    接下來的幾天,王洵過得極其滋潤。要麼在家中跟紫蘿膩在一處,說一些只有兩個人才覺得有趣的傻話,做一些彼此都開心的事情。要麼出門去找白荇芷,聽歌,喝酒,打情罵俏,樂此不彼!

    經歷了一場風波,白荇芷變得比原來還要縱容他,除了最後一層壁壘之外,幾乎滿足了他一切要求。“反正,清萍開在池塘里,早晚還不都是二郎的!你就容奴家保留一個小小的心願,待嫁給你之後,二郎要如何,奴家便如何好了!”

    “我要你每天晚上唱歌給我聽!”經歷了幾個月的軍營生活,王洵的性子也比先前沉穩了許多,將大手從對方的衣服里抽回來,笑著打趣。

    “二郎現在每天不都在聽麼?”白荇芷沒想到王洵居然提出了這麼一個簡單了要求,楞了楞,依戀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好奇。

    “當然不一樣,我要你,唱歌給我聽!”王洵笑著把嘴唇遞過去,貼住白荇芷的耳朵。

    “壞蛋!”白荇芷登時滿臉飛霞,逃也般滾出老遠。抱了個靠枕當盾牌,躲在後邊,遮住半邊身體,又羞又嬌,聲音宛若歌聲的余韻,“如果,如果二郎真的喜歡,也,也未嘗,未嘗不可!”

    “真的?”王洵大笑,兩眼登時冒出了熱烈的光芒。

    “嗯!”白荇芷咬著牙點頭,然後又飛速搖頭,“真是沒正經。人家還以為你脫胎換骨了呢!”

    “脫胎換骨,那還不容易?”王洵立刻收起笑容,擺出一副私塾先生的刻板模樣,長揖及地,“娘子,月明星稀,烏雀南飛,咱們行一回周公之禮,可否?”

    “呸!”白荇芷一把將靠枕丟了過來,笑得在氈塌上直滾。

    笑鬧夠了,二人又把頭並在一起,仔細規劃答應給周老虎等人的酒宴。有了白荇芷這能接公孫大娘衣缽的歡場行首在,宴會安排起來從容得多。幾乎每個細節,包括括客人們的口味和喜好,酒令的難易程度和針對範圍,都考慮得清清楚楚。

    轉眼到了三天後,周嘯風、趙懷旭等人如約而至。沒想到王洵真有本事將公孫大娘和李白兩個請來,平素氣焰囂張的周嘯風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比劃了好一陣兒,才讓終于讓大伙明白,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碎葉城附近駐扎,城里邊,無論是漢人、羌人、回紇人,還是突厥人,都以那里出了一位大詩人為榮。其中好幾次,為了爭論李白到底是奉命改姓為李的突厥王族,還是正宗的漢人血脈,百姓們大打出手。多虧了安西軍及時趕到,才沒弄出更大的亂子!

    對于此等殊榮,李白早就見怪不怪。笑了笑,沖著周嘯風輕輕拱手,“給周將軍添麻煩了。李某乃隴西布衣,恐怕跟突厥王族搭不上什麼關系。至于祖上是誰,家譜里記載不祥,李某自己也沒精力去窮究。”

    “謫仙真是灑脫!我記得有位前輩說過一句話,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種!”趙懷旭接過話頭,笑著贊頌了一句。

    “此言甚妙!”李白楞了楞,大笑著撫掌。“為了這句話,也該喝一大杯!”

    “干!”眾人立刻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盞,周嘯風卻怕李白誤解了自己質疑他的血脈,結結巴巴地繼續解釋道︰“我,我,唉,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青蓮居士不要責怪才好,我只是想說,在碎葉一帶,無論胡漢,皆以李兄為榮!”

    “父老鄉親們的厚愛,著實令白慚愧!”李白沖著周嘯風輕輕點頭,“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不知道故鄉那邊變成了什麼樣子?”

    “沒,沒什麼變化!”提起安西四鎮的風貌,周嘯風緊張的心情終于略有緩和,喘了口粗氣,向李白描述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大漠、黃沙、古道、駝隊,還有的就是一排一排的胡楊,胡楊樹”

    “還有我大唐將士,手持長纓,在大漠雄關之間縱橫馳騁!”高適快速接了一句,替周嘯風補全了整個西域的雄偉畫面。

    在座當中,李白出生于碎葉,崔顥曾經去邊塞上游歷尋找出人投地的機會,高適充任過隴右節度使高仙芝的掌書記,岑參剛剛加入封常清幕府,做了一名掌管文書判官。相互之間,倒也不乏共同話題。很快,便熱鬧地打成了一片,杯來盞往,不亦樂乎。

    公孫大娘依舊沒忘記上次酒宴的欠賬,不待酒酣,便尋了機會上門逼債。李白和高適早有準備,笑著調侃了幾句後,便把兩首贊頌其舞姿的詩作拿了出來。看得白荇芷極其眼熱,暗中不斷給王洵使眼色,讓其向李白等人替自己也求一首詩,以便日後跟同行姐妹們炫耀。王洵卻不好意思每頓酒都要求對方拿詩作來換,搖搖頭,故意將白荇芷的威脅視而不見。

    見二人老是眉目傳情,周嘯風等人便又開起了玩笑,問白荇芷是不是覺得欠了王洵的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許?白荇芷登時羞得面紅耳赤,徑直往公孫大娘身後躲去,逗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了,高適和李白卻不知道周嘯風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麼回事情,忍不住好奇追問。跟大伙一混得臉熟,周嘯風立刻本相盡露,當即添油加醋,將三天前王洵英雄救美的壯舉描述了一番。

    故事說完,立刻搏了個滿堂彩。李白、崔顥、高適、王荃等人都拍案贊嘆,佩服王洵武藝超群,給了某些仗勢欺人的家伙一個痛快的教訓。王洵卻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低聲解釋道︰“不是我的武藝好,而是那三個家伙身手太差了些。連馬上重新裝填騎弩的本事都沒學會,偏偏還出來當刺客!”

    “小家伙,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高適以為王洵在謙虛,忍不住笑著打趣。

    “是啊,你贏得固然干淨利索,卻也別太看扁了別人!”作為王洵的好友,張巡也笑著忠告。

    “他們的身手的確很差!”顏季明第一次跟李白、高適這種風流人物打交道,卻一點兒也不怯場,見大伙誤解了王洵的意思,立刻主動幫忙解釋。“當時我就在路邊,本打算上前幫忙的,可沒等找到合適機會。明允兄已經把刺客都解決掉了。依晚輩之見,不光是那幾個刺客身手差,王家養的一眾家將,還有長安縣的捕快,幫閑,以及守備城門的禁軍,好像本領都不怎麼樣。反應慢得出奇不說,遇到硬茬,就立刻慫了。”

    “得,照你這麼說,京城里邊的各個衙門,還有禁軍各營,等于養活了一群廢物了!”作為一名京師勛貴子弟,馬方非常不滿意顏季明說起長安城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輕慢,笑了笑,低聲反問。

    “除了各位所在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恐怕正是如此!”顏季明笑了笑,毫不客氣地回答。

    “你可真敢說,好像見過多少精兵強將一般!”馬方立刻撇起嘴,冷笑著點評。

    “至少,跟在下見過的範陽節度使麾下兵卒比起來,相差距甚遠!”顏季明也年輕氣盛,立刻針鋒相對。

    李白在幾個月前因為一場誤會,曾經跟王洵交過手。知道後者實際斤兩到底有多重。雖然後者又在軍營里苦練了四個多月本領,可若說到達了脫胎換骨地步,未免有些太誇張。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顏季明的看法,並且很是認真地追問道︰“你從河北來?見過範陽節度使麾下的精兵?”

    “家父曾經在安節度麾下行走多年,最近蒙其推舉,出任常山太守之職!”顏季明點點頭,低聲回應。

    自從那日看到長安縣的捕快們和太原公府的一眾家將相繼出乖露丑之後,他心里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卻又很難說得清楚。今日跟馬方一斗嘴,顏季明心里隨即意識到了真相。令他不安的是範陽節度使麾下的驕兵悍將,與長安城的武備力量之間那種鮮明對比。前者跟後者起,就像惡狼身邊趴了只羊羔,想要讓惡狼不起任何邪念,簡直是沒有任何可能!

    不禁官府的爪牙們外強中干,通過幾天來的觀察,顏季明還清晰地發現,護衛京城安寧的幾支禁軍,除了正在被封常清重手整訓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也都是徒有其表。這樣的兵馬,如果拉上戰場跟範**銳對陣,恐怕沒等交手,已經被對面將士身上的血腥之氣嚇尿了褲子!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威懾四方,令天下居心叵測者不敢蠢蠢欲動?

    但是這種擔憂,顏季明卻不能明白地宣之于口。首先,安節度對顏家有恩,他不能因為安祿山的實力過于強大,就污蔑此人圖謀不軌。其次,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便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也沒幾個人會認真聽。反而會讓大伙覺得,父親和叔叔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得了人家好處之後還反咬一口。

    好在,座中有幾人一樣心憂國事,聽聞顏季明開了個頭,就立刻順著同樣的思路想了下去。“禁軍糜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如今邊鎮上諸將的勢力越來越大,對朝廷而言,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張巡本來就以正直敢言而聞名,心中想到了什麼,嘴上立刻就說了出來。

    “張大人這話就沒意思了!咱安西鎮的高帥和封帥,對皇上可是一直忠心耿耿!”彼此的利益不同,看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同。見張巡言談中似有所指,周嘯風立刻板起臉來,大聲反駁,“況且西域距離長安有數千里之遙,如果主帥事事都需要向朝廷上奏,卻沒有專斷之權,等到朝廷的批復下來,恐怕黃瓜菜早都涼了!”

    “張某無意影射高帥和封帥!”張巡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賠罪。“張某只是就事論事而已,邊鎮兵強,腹心空虛,實非國家之幸!”

    趙懷旭把眼一瞪,怒氣沖沖地說道︰“那是禁軍自己不爭氣,關邊塞幾鎮屁事?你可知道,帶著白帽子的大食人已經快打到熱海邊上了!這些年來,全憑著安西子弟浴血奮戰,才把他們頂在了恆羅斯河對岸。如果再有人胡言亂語,說得朝廷起了削減邊鎮兵馬的念頭,玉門關外三千里江山,恐怕早晚不復為我大唐所有!”

    “若是中原有事,安西四鎮保住了,又有什麼用?”雷萬春聽不太懂雙方在爭論什麼,完全憑著個人好惡,站在了張巡的一邊。

    “保住了四鎮,就保住了中原重奪西域的機會。否則,一旦讓回紇,突厥、吐蕃和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勾結在一起,大唐將永無寧日!”李元欽也不肯示弱,把安西軍眾將的一致看法大聲說了出來。

    眼看著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把好好的盛宴攪翻了個,高適趕緊笑著打圓場,“呵呵,幾位都請息怒,且聽高某說一句。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角鼓之聲了!禁軍散漫一些,恐怕在所難免!但如今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並且招募良家子弟入伍,憑本事授予武職。像明允、守直這般的少年才俊,不已經都暫露崢嶸了麼。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年,禁軍必然會脫胎換骨。而其中表現優異者,又可以奉命到邊塞建功立業。屆時,恐怕幾位剛才的爭論,全都成了杞人憂天!”

    “那倒也是!”周嘯風想了想,低聲回應。西域地廣人稀,中層將領們折損後一直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如果這次整訓中發掘出來的人才,如王洵、馬方和宇文至、韋玨等能被陛下指派到安西軍中,就令人高興了。

    “高書記此言,如同醍醐灌頂!”同樣的話聽在張巡和顏季明的耳朵里,卻有了另外一番感悟。經過京師大營整訓的軍官,對朝廷的忠心肯定不成問題。將他們派往邊鎮之後,就能成為朝廷的耳目和爪牙。不但對邊鎮重將可以起到監督作用,慢慢地還可以形成一股牽制力量,讓心有異圖者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我等不必杞人憂天!”高適舉了舉酒盞,笑著提醒,“否則,恐怕對不住公孫大家和白行首的絕世歌舞!”

    “的確如此!”眾人立刻醒悟到,此地不是爭論的合適場合,一齊笑著點頭。

    “那就干杯,為我大唐國運!”高適抓住機會,大聲提議。

    “干杯,為我大唐國運!”無論文人武將,都放下了剛才因為爭論而引發的不快,大笑著舉起酒盞,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7 PM

第六章 驚蟄 (九 上)

雖然因為顏季明的無心之言,導致大伙發生了一場爭執。但整場盛宴還是在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的刻意推動下,氣氛越來越濃。借著三分酒意,周嘯風拔劍起舞,為眾人助興。舞罷,卻又厚著臉皮,請李白為安西軍中諸將賦一首詩為和。

    一別三十余年,難得又聽見了熟悉的鄉音,李白也是心潮澎湃。竟不怪周嘯風行事莽撞,吩咐一聲,“取紙筆來!”即席揮毫潑墨,信手寫道︰“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好一句無花只有寒!”沒等最後幾個字寫就,在座諸人已經拍案叫絕。五月在長安城中本是盛夏,玉門關外依舊白茫茫一片。有人吹起幽咽的笛曲《折楊柳》,眼前卻不見半點綠意。簡簡單單四句,看似波瀾不驚,卻道盡了塞外生活的單調與清苦。宛若一幅淡筆勾出了水墨畫,將邊塞風光,一下子就拉到了眾人眼底。

    而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之下,大唐將士們居然毫無怨言,哪怕是凌晨與敵軍接戰,半夜抱著馬鞍休息,士氣也不減分毫。最後兩句急轉高亢,以西漢傅介子計斬樓蘭王的典故,直抒將士們的胸臆,如洪鐘大呂,一響之後,百樂失聲。

    有如此巨作現世,其他幾個詩人,便只剩下的搖頭苦笑的份了。此生幸甚,能與李太白生于同時。此生不幸,亦是與李太白生于同時。當即,高適從白荇芷手中借來錦瑟,親自為李白的這首塞下曲兌上了調子。公孫大娘持劍起舞,白荇芷引頸而歌,岑參、崔顥用手指在桌案上敲打節拍,將詩中意境演繹的淋灕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皆醉,無需此間主人再勸,紛紛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接下來,大伙或歌,或舞,或牆上題字,或潑墨作畫,每個人各展所長以助酒興。雖然沒人再肯主動提“賦詩”兩個字,卻也將這場盛世歡宴點綴得精彩紛呈。直到華燈初上,眾人才慢慢收起了狂態,笑呵呵地與王洵拱手道別,各自打馬歸去。

    李太白醉寫塞下曲,高達夫試調五十弦。不多日,發生在臨風樓上勝景和出爐的《塞下曲》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各家酒樓的幕後掌櫃聞訊,無不扼腕長嘆,羨慕王家那小兔崽子傻人有傻福,居然能夠在半年之內兩度請到了李白、高適、公孫大娘、小張探花等風雲人物賞光。而旅居長安的遷客騷人,則紛紛拿了荷包,不惜花重金預定座位,也要到臨風樓上把盞吟唱一回。雖然到了臨風樓,也未必能寫下與那首塞下曲比肩的詩作,但是到李白曾經坐過的房間里借一點對方的才思,也自覺不需此行了。

    作為臨風樓的幕後老板,王洵自然又賺了個盆滿缽圓。可令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臨風樓自從李白兩度蒞臨之後,每日賬面上了流水翻了四倍。而是與軍營中的諸位同僚,從此後相處得愈發融洽。凡是能出風頭露臉的任務,幾乎不用封常清做任何暗示,都有人主動將其交給王洵所在的新兵營七旅二隊執行。凡是上頭發下來的好處,不但王洵本人能比其他幾個隊正多拿一份,連帶著麾下的弟兄都跟著沾光。

    “你們有本事,也到李謫仙那求一首塞下曲來!”遇到有人抱怨上頭處事不公,過于照顧王洵,明法參軍王騰總是第一個出頭反駁。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也只有李太白,了解咱們這些邊鎮將士的辛苦!”私下里,周嘯風不止一次跟同僚們說道。

    “有了這首《塞下曲》,哪怕再過五百年,人們提到當今盛景,也不會忘了大唐的強盛,是咱們這些武夫用命換回來的!”提起李白的贈詩,節度副使封常清也是感慨萬千。

    長安城詩人一抓一大把,但李太白卻只有一個。聽到了上司們的這些話,很多低級軍官即便心中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王洵的確給弟兄們長了臉。特別是那些從安西歸來的低級將領,更是覺得李太白的這首《塞下曲》,簡直寫到大伙心里頭去了。愛屋及烏,看向王洵的目光難免又柔和幾分!

    只有馬方一個人與眾不同,私底下,沒少調侃王洵走的是狗屎運。幫人打架,都能打到李白,並且由此跟對方攀上交情。而自己當天被岑參揍了鼻青臉腫,到現在,卻成了對方手底下的一名小跑腿兒。這人比人,真是得活活氣死!

    “這算什麼。太白向來就是個福星。當年有個犯了軍規要斬首的家伙,剛好被他看見,求情救下。現在都已經快做了一鎮節度了!”在軍營里廝混得久了,綠衣判官岑參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兵痞氣,聽見了馬方的抱怨,搖搖頭,笑著說道。

    “誰,還有比王明允運氣更好的麼?”聞聽此言,馬方立刻瞪圓了雙眼,羨慕地追問究竟。

    “朔方節度右兵馬使郭子儀啊,你們沒聽說過麼?”岑參楞了楞,笑呵呵地反問。

    眾人聞聽,登時驚了個大眼瞪小眼。朔方節度使位置一直由太子遙領,此時的朔方節度右兵馬使,實際上掌握的就是節度使的權力。大伙都知道郭子儀是武舉人出身,科考之時,騎射,步射,馬槊、膂力四項皆列第一,卻都沒聽說過他居然還有如此倒霉的時候。年紀稍大一些者,如趙懷旭等人,就當是個岑參講的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笑笑也就忘了。年紀青青如王洵、馬方等,則個個都聽得心中滾燙,恨不能自己這輩子也能奇遇連連,像郭子儀成為封疆大吏。

    志向雖然遠大,王洵和馬方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舍不得長安城的繁華。只有宇文至,看樣子是打定主意準備跟著封常清去安西建功立業了,終日向老兵們討教在西域的生活經驗。所以三名好朋友雖然還經常踫面,話卻是越來越說不到一處。慢慢地,連踫頭的興趣也薄了。

    對于這種情況,王洵和馬方兩個除了心里感覺到很遺憾之外,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宇文子達尋求上進,大伙不能出言勸阻,以免耽誤了他將來的前程。而功名富貴雖然對前兩人同樣重要,在心里邊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骨肉親情。況且王洵心里邊還多牽掛著一個白荇芷,若是一去邊塞三五年不歸,未等自己功成名就,白姐姐卻已經先老了。

    有衛尉少卿王準這個惡例在前,對于京師里邊的其他紈褲會不會趁自己無暇分身的時候,亂打白荇芷的主意,王洵心里邊可是一點兒也不敢保證。回營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就借著人脈熟的好處,厚起臉皮跟周嘯風請假跑回了長安一趟。見到白荇芷,大訴離別之苦。調笑間出言詢問,卻發現自從那日被自己和雷萬春等人聯手收拾了一頓之後,衛尉少卿王準居然信守承諾,再也沒靠近錦華樓半步。不覺暗自吃驚,信口說道︰“那廝倒是長了記性,也不算白被雷大哥摔了個**墩!”

    “我估計除了被二郎你跟雷大哥打怕了之外,他還非常忌憚公孫姐姐。畢竟貴妃娘娘跟公孫姐姐的關系很好。萬一被她告到皇宮里去,恐怕太原公也招架不住!”幾番進出宮廷,白荇芷身上又多了些富貴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陳述自己的見解之余,還很好地照顧到了王洵的情緒。

    “有很大可能!”能看到白荇芷平安就好,至于到底是誰的功勞,王洵也不屑一爭。“公孫大家還要用你到什麼時候?貴妃娘娘的新曲子,快弄完了吧!”

    “早著呢!”白荇芷以手掩口,輕輕搖頭,“皇上和貴妃娘娘哪有那麼多閑功夫,天天耗在歌舞上邊。十天半個月能聽我們排演一回,已經很難得了。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再耗上一年都完不了!”

    “那你”王洵想重提自己用轎子接白荇芷進門的事情,話說了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白馬堡接受的新兵整訓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算是個盡頭,此刻提了等于白提,索性主動閉上了嘴巴。

    白荇芷卻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王洵的內心,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高興,垂下頭,低聲道︰“進宮授藝的事情,其實是公孫姐姐為我尋找的一個保護傘。隨時都可以辭掉不去的。只要二郎騰出了時間,奴家,奴家”

    說到最後,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王洵聞之,心中大樂。撲上去香了對方一口,大笑著說道︰“快了,快了,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了。下月初五,皇上要派人來校閱。我估計校閱之後,大伙也就都交了差!”

    說罷,留下一句,“不要著急,等我回來!”,飛奔下樓。

    “呸,跟誰稀罕你似的!”白荇芷捂住臉上的紅印,低聲啐道。慢慢追了幾步,依在二樓的欄桿上慢慢揮手。

    不知不覺間,曾經的少年已經長大,其背影越來結實。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8 PM

第六章驚蟄(九下)

    回到軍營,王洵立刻全心投入到本隊弟兄的整訓當中。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家伙,他不敢讓七旅二隊在即將開始的校閱中表現太差。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本隊弟兄不爭氣,非但關乎著封四叔的顏面,也有愧于周老虎、趙懷旭等人長期以來對自己的照顧。

    同樣,因為王洵講義氣且出手大方,新兵營七旅二隊的弟兄們也很給他這個隊正面子。每天的各項訓練完成得保質保量,在個別科目方面,甚至達到了全營最高水準。樂得新兵營折沖校尉周嘯風咧開了嘴巴,逢人就吹,自己知人善任,為飛龍禁衛軍培養了一隊精銳。暗地里,在物資給養調撥方面,也愈發向新七旅二隊傾斜。羨慕得同旅的其他幾個隊正人人眼藍,天天偷著罵周老虎心眼長到了肩膀子上。

    過了數日,校閱如期開始。皇帝陛下因為臨時有事未能親臨,卻派了太子李亨帶領一干文武前來檢視飛龍禁衛的整訓成果。秦家兄弟的叔叔,還有馬方父親也赫然在隨行之列。這兩人平素雖然對王洵沒什麼太好的印象,關鍵時刻,卻依舊看在晚輩的顏面上顧及到了幾分香火之情。不動聲色在旁邊品評了幾句,立刻令太子李亨目光集中在馬方和王洵二人所在了隊伍上。

    有長輩在點將台上觀望,王洵和馬方也都各自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幾個月來的訓練成績,超常發揮到了十二分。校閱完畢,王洵所在的新七旅二隊和馬方所在的新五旅四隊脫穎而出,都進入了全營前五之列。王洵因為協助上司訓練本隊士卒有功,再度高升一級,頭餃成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實職待新兵整訓結束後,根據飛龍禁軍的具體情況候補。馬方則因為被認出是當朝大員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放棄了錦衣玉食,主動從軍為國效力,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褒獎。當場賜予備身腰牌一面,明光鎧一領,待整訓結束之後,便可到東宮就職。(注1)

    其他在整訓中表現優異的軍官、士卒,也得到了升遷、賜甲、賞金等各種獎勵。命令宣布,全場歡聲雷動。全然忘記了半年之前,大伙私下里是怎麼罵封常清和高力士兩個老家伙‘沒事找事,變著法子折騰人’的情景。

    校閱結束,幾乎每個受訓者都興高采烈。新兵們立刻眼巴巴地盼著全營放假,好把心中的喜悅與自己的家人分享。從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調過來的老兵們則盼望著隊伍早日解散,大伙好帶著新到手的虛職,回軍中去謀取實缺。偏偏兩位行事素來利落的主帥,這個時候突然又拖拉了起來。只是命令各團校尉帶領麾下士卒繼續訓練,鞏固先前取得的成果,卻遲遲不肯宣布大伙的去向。

    一鞏固就是一個半月,即便是性子再沉穩的人,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大伙知道王洵和馬方能跟上頭搭上話,便拐彎抹角找上們來,求他們兩個去周老虎那里打探動靜。王洵和馬方二人也急得百爪撓心,斟酌了片刻,便找了個由頭,往中軍位置走去。

    誰料素來很好說話的周老虎這回突然板起了臉。先把王、馬二人狠狠數落了一頓,讓他們不要恃寵而驕,忘記了軍營的規矩。隨後,看著二人手足無措的模樣,又忍不住心發軟,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們兩個甭多打聽了。就是我,也僅僅知道個大概。回去等信兒吧,這種事情,本不是咱們武夫該摻和的,索性離得越遠越好!”

    “離得越遠越好?”王洵和馬方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疑慮。不像其他人那般對時局毫無所知。他們兩個,最初進入軍營的緣由,可就是為了躲避京師中莫測風雲的。帶著滿肚子疑團,二人悶悶地離開了中軍。走,卻再按捺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

    “李相和楊國忠兩個不是握手言和了麼?”認為馬方的消息總比自己靈通一點兒,王洵皺著眉頭追問。

    “我哪知道啊?”小馬方滿臉無辜,“我都快倆月沒回過家了。即便能回去,以我阿爺那性子,會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訴我麼?”

    “那倒也是!”王洵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還沒完了呢。害得大伙都跟著倒霉!”

    張巡說過,朝廷上權臣內斗不斷,實非社稷和百姓之福。王洵、馬方兩個都是勛貴子弟,對于社稷和百姓的關心,遠不如自己的切身利益。朝廷上的風暴再起,就意味著他們兩個在城里合伙開的那些鋪面要受影響。時局一日不寧,也就意味著他們兩個一日無法離開白馬堡,完不成各自最迫切的心願。

    “二哥,你說子達會不會比咱們知道的多一點兒?!要不,咱們到他那轉轉去?”任務沒完成,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受大伙的抱怨,馬方猶豫了片刻,再度提議。

    “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王洵想了想,點頭同意。宇文至現在是封常清的親兵,作為主將身邊的心腹,肯定能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

    想明白了此節,二人立刻轉頭去找宇文至。費了好大力氣,才在軍需官那里將對方尋到。沒等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你們兩個,這個接骨眼兒上亂竄什麼?還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不是?趕緊回各自的營房去,沒事兒少往中軍晃悠!”

    “嗨!你小子什麼意思?”馬方立刻就冷了臉,扯開嗓子,大聲反問。“才攀上高枝,就嫌我們哥倆丟人了是不是?!誰稀罕找你啊,我們不過是來看看,某些人又被抓進大牢沒有?”

    “你小聲點!”宇文至氣得兩眼直冒煙,“別拿好心當做驢肝肺!要是換了別人,我還懶得提醒他呢!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別人都能躲多遠躲多遠,就你主動往火堆上湊!”

    “行,行,你厲害,行了吧!二哥,咱們走!”馬方越說越生氣,拉著王洵就準備離開。

    “我真”宇文至見王洵的臉色也開始發陰,上前一步,拉住馬方的胳膊,“你真的以為,陛下整訓飛龍禁衛,是為了重塑京師武備麼?說實話吧,咱們這些人,從一進白馬堡大營,就已經成了別人棋盤上的子!”

    “你說什麼?”作為一直將白馬堡當做避難所的王洵和馬方兩個,宇文至的話無異于晴天霹靂。雙雙瞪圓了眼楮,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對方陳述的是一個事實!

    “我還以為,你們多少會覺察到一些呢?!”宇文至低聲冷笑,四下看了看,繼續補充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過來!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能改改這種過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性子!”

    王洵和馬方被宇文至數落得直撇嘴,卻不由自主跟在了對方身後,三拐兩繞,來到一處堆放輜重的房間。宇文至拉開門,自己先走了進去檢視了一番,然後探出頭來,沖著兩位朋友輕輕揮手,“進來吧,這沒人。我跟你們一次說清楚,省得自己枉做小人!”

    “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見宇文至模樣鄭重,馬方心里已經信了三分,撇了撇嘴,低聲罵道。

    換做以前,宇文至肯定要反唇相譏。這一回,卻難得地沒有報復。將二人帶進房間內,仔細掩住了屋門,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倆想過沒有?去年怎麼高力士一出手救我,李林甫那邊立刻就偃旗息鼓了?!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王八蛋斗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為什麼太極宮里的那位總是裝聾作啞?他老人家當年可是一登基就辣手除了太平公主的人,會那麼容易被臣下糊弄麼?”

    “陛,陛下”提起大唐天子,王洵和馬方都不像宇文至那樣隨意,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敬語。“陛下因為寵愛貴妃娘娘,所以懶于過問朝政!”這是民間的一致看法,但現在說出來,卻明顯有些不靠譜。

    “難道是說,陛下,陛下手中缺乏可以調派的力量?”突然想到一個答案,王洵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話剛出口,就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巴。

    “哼哼!”宇文至繼續冷笑,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贊賞意味,“至少,陛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局面。李林甫執掌相權十數年,幾度逼得太子無力自保。京兆尹王身兼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大使,把京畿一帶除了禁軍之外的力量都握在手里,偏偏又跟李林甫眉來眼去。而禁衛軍恰恰又糜爛不堪,換了誰是太極宮里那位,恐怕也”

    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剎那間,王洵猶如被閃電擊中,眼前白亮亮一片。

    其實,宇文至今天沒有說任何內幕,只是比大伙多了個心眼,把最近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慢慢穿成了串而已。

    秋天,高仙芝派遣封常清入朝獻俘。在明知道安西軍剛剛在恆羅斯河畔經歷了一場慘敗的情況下,太極宮里的那位,依舊將錯就錯,把封帥和其麾下數十名死人堆里殺回來的百戰老兵留在了京城!

    緊跟著,李林甫通過王向楊國忠發難,卻因為高力士的突然介入兒不了了之。

    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奉命重整飛龍禁衛,實際上,就等于將這支幾乎廢棄的武力,重新抓到了皇帝陛下自己之手。

    隨即,飛龍禁衛通過公開比武招募和嚴格訓練的方式,力量得到了不斷加強。

    有人開始揣摩皇帝陛下的立場。有人開始搖擺不定,有人開始悄悄改變選擇。只有王準那個笨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借著父輩的力量狐假虎威。

    不對,那個笨蛋根本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狗急跳牆。去白荇芷處飲酒作樂的幾個紈褲,肯定聽說了什麼驚天秘密,所以,他們幾個先後橫死。為了以防萬一,王準一定要控制住白荇芷。

    卻萬萬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自己憑空橫插了一杠子,將王準派來的三名刺客殺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

    活著的那名刺客進入白馬堡後,就銷聲匿跡。

    長安南門外的一場沖突,將京兆尹之王手中力量的真實情況,暴露無疑。與王手中力量外強中干相對應,飛龍禁衛軍卻在封常清的整訓下,脫胎換骨。

    如今,飛龍禁衛校閱結束,真實情況,想必已經通過太子之口送入了皇宮深處。太極宮里的那位聖明天子,此時已經完全有了控制局面的把握!

    所以,飛龍禁衛這把利劍,懸而不落。一落,便將流血漂杵!

    半年多經歷的事情接踵從眼前晃過,晃得王洵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淋灕。他發現自己真的太簡單了了,的確像宇文至斥責的那樣,過了今天不管明天!早就深處漩渦當中,幾乎不小心經歷了其中的每個細節,卻始終懵懵懂懂,對危險一無所知。

    站在王洵身邊,馬方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校閱的當天,得到了太子殿下欽賜的備身腰牌,他還為此歡呼雀躍。萬萬沒有想到,從接過腰牌的那一瞬間起,他已經將自己的家族,直接拖入了這場權力爭斗中!

    京師里的龍爭虎斗,失敗者,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和王洵都是稀里糊涂卷了進來,腳步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卻如同夢游一般懵懵懂懂。

    他和王洵如同兩粒棋子。站在黑白經緯之間咋咋呼呼,卻不知道,執子者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統統掃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事實上,在這一刻,他們都是小孩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注1︰備身,皇帝和太子的貼身侍從武官。級別有千牛衛將軍,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備身、主仗等,分別為從三品將軍到七品帶刀侍衛。實際權力不大,但因為在皇帝和儲君身邊,升遷機會極多。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12:58 PM

本帖最後由 ppqoo2000 於 2012-8-8 01:02 PM 編輯

第六章 驚蟄 (十 上)

冥冥中的那只手伸過來時,作為棋子者,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王洵和馬方兩人被隱約猜測出來的真相驚得六神無主間,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宇文校尉,宇文校尉在麼?大將軍找你過去!”

    “在呢,在呢,馬上就來!”宇文至的臉色立刻慘白,一邊答應著,一邊將王洵和馬方兩個往輜重垛後面塞。沒等後兩者理解他的意圖,門猛地被人從外邊踢開,有個長相非常秀美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宇文校尉,原來你在這里,讓咱家這通好找!”來人分明是個男兒身,聲音卻比女人還嬌柔。一聲抱怨含嗔帶怒,令王洵和馬方兩個肚子里登時一陣翻滾。

    “這不,他們兩個抱怨兵器不趁手,求我幫他們換一件!您老先去,我隨後就到!”對于同樣膩人的聲音,宇文至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伸出手臂攬著對方往外邊走。

    “是王校尉和馬副尉吧。原來你們倆也在這兒。”來人毫不客氣地拍開宇文至的胳膊,笑著說道。“正好,省得咱家四處跑了。跟宇文校尉到中軍待命吧,高驃騎在那等著!”

    聞聽此言,宇文至大急,用身體堵住門口,沉聲反問︰“程,程門令,大將軍沒有親自點將吧!”(注1)

    “怎麼,宇文校尉質疑咱家拿雞毛當令箭麼?”程姓太監臉色立刻一冷,眉毛直豎到頭皮深處,“驃騎大將軍有令,凡知道內情者,要麼一道入中軍待命,要暫時關入罪囚營,以防泄密。剛才咱家喊你,這兩位兄弟都聽見了。不叫他們一道去中軍,難道要咱家關他們去罪囚營受苦麼?”

    “你!”宇文至恨得直咬牙,卻從對方的話里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眼看著好朋友為了自己竟然不惜得罪高力士身邊的太監,王洵非常感動,先前對宇文至的種種不滿登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上前半步,笑著說道︰“既然高驃騎有令,王某自然不會讓程大人為難。但是,這位馬兄弟,卻是太子殿下的看中的人,一旦在執行任務時有個閃失,反而不美。還請程大人幫忙想個辦法,免了他這趟差事,如何?!”

    說罷,繼續上前,與宇文至並肩而立。

    經過幾個月的錘煉,他的身子板結實得像塊石頭一般。往程姓太監面前一站,登時把對方的去路堵了個嚴嚴實實。程姓太監本來還想為難三人一下,看看宇文至陰冷的眼神,再看看王洵蒲扇般的大手,心里突然有些畏懼。翹起蘭花指,柔聲說道︰“哎呀,若不是王校尉提醒,咱家幾乎忘掉馬副尉已經領了東宮備身腰牌這檔子事情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這營盤里空得很,隨便在里邊躲上幾天便可,別四處亂走亂說就是了!”

    “我跟你們倆個一起!”馬方絲毫不肯珍惜王洵和宇文至為自己爭來的脫身機會,大步上前,貼著王洵肩膀站好。“二哥,我跟你們一起去。是福是禍,咱們兄弟共同當之!”

    “看看,看看,馬兄弟真仗義。咱家一直就羨慕,沒交到如此仗義的好朋友!”見馬方根本不知道好歹,程姓太監立刻煽風點火。

    “馬小子,你在營里好好待著,別瞎摻和!”宇文至大怒,伸手就去抓馬方的胳膊。

    “放開!”馬方毫不客氣地架開他的手臂,“你又不是我老子,憑什麼替我安排。這趟差事,我去定了。誰要是敢攔著,我就自己到高驃騎面前請纓。”

    “你這傻”宇文至又是氣憤,又是感動。自知無法勸動馬方,只好用眼神向王洵示意。

    “讓他一起去吧。我護著他就是了!”王洵看了馬方一眼,笑著做出決定。他發現,馬小子也長大了,已經無需再做大伙的跟屁蟲。該如何選擇,此人心中自然有數。

    既然王洵也支持馬方一道同去,宇文至無可奈何,只得閃身讓開了門口。程姓太監在前,兄弟三人隨後緊跟著,一溜小跑,轉眼進入了中軍大殿。

    中軍大殿內,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在帥位左右正襟危坐。左右兩側按照官職高低,侍立著五六十名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軍官。看到王洵、馬方、宇文至三人魚貫而入,封常清的眉毛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跳了一下,隨即,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來了,就站在兩旁候命吧。其他弟兄,馬上也會過來!”

    “諾!”三名少年拱了拱手,各自前往恰當的位置,長身肅立。

    安西軍的老兵差不多都到齊了,包括剛才急著趕大伙走的周老虎!校閱當天,表現比較出色的新兵營弟兄差不多也都被點了將,陸續入內候命。站在中軍大殿中沒多久,王洵就把基本情況摸了個大概。果然如宇文至先前所說,飛龍禁衛是皇帝陛下提前布下的一支奇兵。高老太監花費半年功夫,完全掌握了這支精銳。如今,這把刀已經磨利,就差砍向的目標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更多的將士被傳了進來。大伙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奉命在左右各站成了兩列,眼珠子不斷四下亂看。見到這種情形,封常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皺著眉頭呵斥道︰“看什麼看,訓練了半年多,令行禁止四個字,難道你等還沒學會麼?”

    眾人聞聽,面色登時又是一凜。連忙收起各自眼中的疑惑,挺胸拔背,站得像兩排木樁般整齊。

    “呵呵!封將軍對他們要求太嚴格了!”關鍵時刻,高力士突然又變得慈眉善目,“是咱家沒把話說清楚,不怪他們心存困惑。”

    “嗯!那就請高大將軍下令。”封常清拱了拱手,主動要求對方正座。

    高力士也不推辭,長身而起,大步走到帥案之後,清清嗓子,笑著發問︰“諸位兄弟可否記得,咱們飛龍禁衛的軍訓是什麼?”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早有事先安排好的親信扯開嗓子,將飛龍禁衛的日日要背誦的軍訓吼了出來,“飛龍禁衛,天子爪牙!”雖然日日都要喊上好幾遍,突然跟這麼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異口同聲,王洵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豪情。

    “刀山敢前,火海不退。身死名存,忠義千古!”已經進入中軍候命的百余名將士,齊聲高呼,震得天花板上瑟瑟土落。

    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陡然變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到了此時,大部分將士才感覺出今日氣氛有些不對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要抽身,卻已經完全老不及。

    “王參軍,若是有人不肯奉令,該當如何?”看到眾人臉上的猶豫表情,高力士突然大聲問道。

    “當斬之,梟首示眾!”明法參軍王騰立刻跨步半步,朗聲回應。

    “很好!”高力士揮揮手,示意對方入列,“既然軍法寫得明白,諸位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來人,請天子所賜尚方寶劍。”

    “諾!”又有一名內宮太監大聲答應,齊眉捧著一柄黃色劍鞘的寶劍舉到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微微一笑,右手將尚方寶劍舉過頭頂,“奉天子口諭,飛龍禁衛軍眾將上前聽令!”

    “屬下在!”封常清第一個站起來,走到高力士面前,抱拳肅立。

    “屬下在!”緊跟著,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一干將領,都站到了封長清身後,肅立聽令。

    “屬下在!”幾個臉上明顯帶著遲疑之色的前飛龍禁衛軍官,也快步上前,沖著尚方寶劍抱拳施禮。

    到了現在,誰想後悔退出都來不及了,只好于中軍大殿內整隊,一個個卻默默祈禱,希望高力士這死太監心中尚存一絲良知,不要帶領大伙做抄家滅族的勾當!

    仿佛猜到了眾人畏懼什麼,高力士又是微微一笑,“天子口諭,戶部郎中王,龍武軍郎將邢,私養死士,圖謀不軌。著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統領所部飛龍禁衛討之。欽此!”

    說罷,將手腕輕輕一抖,亮劍出鞘,“諸君,高某陪伴陛下近四十年,從未有過絲毫閃失。今日奉旨討賊,請諸君隨我前行,一道為陛下建功,為國家除害!”

    “諾!”封常清帶領眾將齊聲答應,躬身領命!

    注1︰王洵為正七品致果校尉,宇文至為從八品御武校尉。都可以稱為校尉,中間相差五級。程姓太監的官職為門令,就是內宮的看門官。級別大約六品左右,比前兩人都高很多。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0 PM

第六章驚蟄(十下)

    “高明!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就是高明!”一邊跟著大伙整頓鎧甲兵器,王洵一邊在心里胡思亂想。

    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慨世事無常,自己躲進了白馬堡大營,最終還是沒有躲開京城里的這場風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這招妙手。不打擊勾結邊鎮大將,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執掌京畿兵馬大權,專橫跋扈的京兆尹王,而是輕飄飄一記絕殺,點向了戶部郎中王!

    京城里誰都知道,戶部郎中王是京兆尹王的親弟弟。如果此人謀反的罪名被坐實,王又怎可能脫得了關系?!可如果王出手阻止高力士對自己的弟弟發難,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于自己把謀反的罪名頂在了腦門子上。

    可京兆尹王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誰令皇帝陛下對他起了疑心?緊皺著眉頭,王洵猜不到誰才是真正的執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絕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打破的。雖然下令高力士調動飛龍禁軍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當初重整飛龍禁衛,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察覺出幾個權臣的勢力太大,已經有可能威脅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個家伙,拿出了足夠的證據,才促使太極宮里那位痛下殺手。而這個人出招之陰險,遠遠超過了大伙的想象。王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載,曾經令多少政敵家破人亡?楊國忠依靠著集後宮寵愛于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卻始終被李林甫和王二人擋在身後。待到王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緊跟著也岌岌可危。假使楊國忠趁著這個機會再度發難,眾仇家借勢推牆

    楊國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門來的良機!連自己這種蠢笨如牛家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勢,又能瞞得過誰的眼楮?想到此節,王洵不禁啞然失笑。沒必要繼續琢磨了,這事兒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壓根兒沒半點兒關系!神仙們打架,越是贏得干淨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這種臭魚爛蝦越跟著受折騰。

    不像王洵的想法這麼多,對于大多數飛龍禁衛軍將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才是他們最關心所在。從皇帝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鏟除太平公主,撲殺權楚壁叛亂,在一次又一次宮廷爭斗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沖在最前面。如果京師文武百官當中,真的有人試圖謀反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高力士。因為除了當今天子之外,沒有人能給予一個太監比驃騎大將軍更高的職位。也沒有人能夠像當今天子這般,對一個太監推心置腹長達四十余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誅殺誰,就都無所謂了。戶部郎中也好,龍武軍郎將也罷,就算他要鏟除當朝宰相李林甫,也沒什麼關系!只要不是謀反作亂!大伙跟著他沖殺一番,保準有功勞可賺!在類似心思的驅使下,眾將士氣高漲。一個個跨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白馬堡大營,風馳電掣往長安城殺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頗為精干的隊伍前來匯合,竟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座瀕臨廢棄的行宮。帶隊的也為一名太監,名叫崔光遠。與高力士顯然早有約定在先,當即將兩家兵馬合二為一。共四百余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宮守衛,而從統軍主帥到帶兵伙長的各級軍官,卻完全由高力士臨時從白馬堡拉出來的飛龍禁衛組成。

    難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兩位主將經驗豐富,一邊趕路一邊著手調整。待大軍來到長安城的南側的啟夏門外,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隊伍。

    長安城南側有三座城門,明德門乃天子專用,平時很少開啟。文武官員和市井百姓,則從安化、啟夏兩座偏門出入。在啟夏門城樓上當值的武將名叫薛寶貴,乃是京兆尹王一手提拔的心腹。兩個多月前,王洵、雷萬春等人在城門口痛揍和衛尉少卿王準及其家奴,此人當時就站在敵樓上,卻連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今日忽然見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寶劍,帶領四百多名渾身披甲的精銳殺到,居然嚇得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一晃,直接癱倒在了門洞子里。

    “程元振,你帶十個人控制住此門。準許百姓照常出入,卻不準一個帶兵器的從城門下經過,如果出了紕漏,咱家要你的腦袋!!”高力士一腳踢開面如土色的薛寶貴,沉聲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內宮看門太監程元振嬌媚地答應一聲,帶領一隊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樓。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啟夏門上原本有一百名守軍常駐,危急關頭敲響警鐘,還能從附近的軍營里,再調來數千龍武軍士卒登城協防。但主將薛寶貴被手捧尚方寶劍的高力士給嚇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讓開登城馬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監振將啟夏門接管了過去。

    百余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監。高力士滿意地點點頭,帶領其余兵馬繼續趕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過薛寶貴一回。待眾人全都走遠了,癱做一團的薛寶貴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連個準主意都沒有,薛某又能怎麼樣!薛某又敢怎麼樣!”

    哭罷,居然將身上的頭盔鎧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來放在一堆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監門令程元振在敵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心思派兵去追。

    啟夏門附近鬧出了這麼大動靜,按常理,明德門中的守軍早就應該聽到了消息,敲響了警鐘。可今天,明德門的城樓子里也是靜悄悄的,龍武軍大將陳玄禮手按劍柄,背靠著用來示警的銅鐘閉目養神。有這麼一尊大佛坐鎮,龍武軍內其他將領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扶城樓欄桿,望著高力士等人去向搖頭不止。

    某些人囂張了。總覺得自己的權力大得沒了邊。卻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權力來自何方?當源頭已經斷掉時,縱使算盡機關,又能再多折騰幾天?!

    幾乎是在龍武軍的目送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帶領四百甲士殺到了戶部郎中王家門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著大包小裹,亂哄哄的擠在門口。看見四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甲士沖來,立刻嚇得“哎呀!”一聲,做鳥獸散。

    一見王家已經亂成了這般模樣,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派出兩伙甲士左右一兜,便將試圖卷了細軟逃命的王家僕役全部給堵了回來。其中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發問,立刻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們都是都是下人,對家主的作為毫不知情?”

    “咱家沒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聲,馬鞭戟指,“那是長安縣衙門的事情!咱家只管問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爺,老爺”管家猶豫了一下,終是舍不得陪著家主一道去患難,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老爺被邢將軍請到家中下棋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那邊!”

    “誰告訴你等王家出事兒的?你等為何要跑?”高力士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帶著哭腔回應,“就在剛才,楊國忠帶領親衛來過。沒抓到老爺,又奔邢家殺去了!”

    “這廝”高力士心中暗罵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咬了咬牙,迅速將坐騎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繼續捉拿反賊!”

    “諾!”發覺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眾將士愈發士氣高漲,答應一聲,跟在高力士馬後直撲目標。

    金城坊位于長安城西北,與皇城僅有一坊之隔。須臾之間,眾將士拍馬殺到,卻只看見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幾名身穿劍南節度使牙兵服色的家伙,圍著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大打出手。(注1)

    “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騎,掄起馬鞭,沖著幾名爭搶珊瑚樹的牙兵抽將過去。

    “你,你敢打我!”幾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頭撿兵器,卻又被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擁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鋒面前,他們終于恢復了幾分理智,楞了楞,大聲喊道︰“別動手,別動手。這玩意給你們就是了。王家里邊,寶貝多得很,大伙犯不著動刀子!”

    “你們這些廢物!”連一向待下屬比較寬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數步,一人賞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誰?節度使大人哪里去了?怎麼就留了你們幾個廢物在這兒丟人現眼!”

    “啊!”幾名牙兵捂住腫起來的面頰,定神細看。這才認出先前拎著鞭子抽人的是個身穿大將軍鎧甲的太監。腦袋瓜子立刻“嗡”地一聲大了三寸,一個挨一個跪倒在地,大聲求饒︰“不知道高驃騎駕到,我等該死。驃騎大將軍高抬貴”

    “去你奶奶的高抬貴手!”高力士抬起腿來,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節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沒功夫搭理你等。楊節度去哪了?反賊被抓到了麼?”

    “跑,跑了!”其他幾名牙兵趕緊停住求饒聲,爭搶著回答,“朝西南方跑了,節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門。禁止任何閑雜人等”

    說到這兒,他們終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訕笑著解釋︰“小人們都是打劍南來的,沒,沒見過這麼多寶貝。正,正想抬一棵給貴妃娘娘送,送到宮里邊去”

    即便他們不把貴妃娘娘抬出來,高力士也沒心思處置他們。對方是楊國忠的親衛,打狗也要顧及幾分主人的顏面。況且眼下兩個謀反要犯全都不見蹤影,誰有心情跟幾個垃圾小兵為難?

    跳上坐騎,高力士帶領一眾禁衛,沿著緊鄰金城坊的小巷,徑直向南。這回倒是沒費太多周章,就辯明了欽犯去向。因為每隔著十幾步或二十幾步,大伙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灘血跡。在血泊中打滾的或者是節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長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龍武軍小卒,身上的傷都未必立刻致命。一個個卻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貨色,怪不得顏季明瞧他們不起!”親眼目睹長安城日常守衛者們的窩囊廢模樣,王洵都跟著覺得臉紅。就這類貨色,平素居然用來拱衛京師?真的有外敵打過來,不用太多,像安西軍那樣的精銳有五千人,就可將長安城輕松拿下。

    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酒宴上,張巡和周嘯風等人的爭執。當時他也覺得,小張探花過于杞人憂天了些。如今跟實際情況對照一下,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小張探花當日的擔憂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恍惚之間,高適當日的話也在王洵耳畔響了起來。“陛下已經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

    只可惜,高夫子沒預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飛龍禁衛,不是像他想的一樣,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實內虛的弊端,準備大力整飭。而是僅僅為了防備權臣們圖謀不軌。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著,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沖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韁繩。“小心,對面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伙已經在京城里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冑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面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于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沖著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著二百余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閑,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沖著對面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里拿的家伙難道都是廢銅爛鐵麼?”

    “你”聞聽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沖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鑒,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里重拳打擊勛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挨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之子王準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後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而起、此刻能親眼看著他倒霉,馬方心里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後,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 里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楮。沒有回頭,就及時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雕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著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三人如何勾心斗角。只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是被冤枉的。攔著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干平日被王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嘩,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亂起哄,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里大樂,上前半步,沖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沖出本隊,向楊國忠沖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並,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動,已經沖得楊國忠和王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幾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于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聖旨表面一掃,不用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偽。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之後,又很快給王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里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余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後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看在王洵眼里,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還要覺得惡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甦慎行,冷不防從嘴里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閑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栽接、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伙馬前。

    看到王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于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系?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系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麼!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請容末將先帶人沖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沖了三十余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徹底成為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哄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沖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麼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沖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著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著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沖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里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才就是這個家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著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里的幸災樂禍之意,回轉頭,沖著遠處的高牆判斷。“如此算來,剛才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聽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家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為自己有所表現,這小家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周都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干草,準備用煙燻對面那些人的眼楮。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回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行。眼看著飛龍禁衛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著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著,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扎好後,想怎麼捉拿賊人,大將軍盡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達,笑了笑,跟著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若是再年青二十歲,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著說出自己的設想。“一會兒我讓周都尉先用點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後以盾牌手潛到牆下,翻牆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干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著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著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動作有條不紊,宅院里負隅頑抗的“叛逆們”知道今天已經沒了生路,從院牆後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麼?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回應,已經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快步沖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著一把大弓,站到了牆上,與邢並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沖口問道。

    “是韋玨,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玨!”飛龍禁衛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群雄,但卻因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後封常清心里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破格禮聘其為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後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或者是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第幾?”瘦高個韋玨肚子里明顯還記著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後大聲回應。“但你因為一時委屈,就委身事賊。恐怕也只配得個第二!”

    聞聽此言,瘦高個韋玨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麼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著,邢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著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屍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英雄豪杰畢生之力開創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聽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見對方沒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玨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身後。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萬騎郎將邢哈哈大笑,眼淚順著兩頰緩緩下淌。“你們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權臣,都是些什麼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里走麼?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麼?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余弟兄,倉促應戰,還在一位節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著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麼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抹了把眼淚,笑著回應。“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兒,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後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屍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玨抱住邢,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

    隨即,將屍體緩緩放平在牆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隨著邢去地下了。

    事發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牆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兩具屍體。

    “還不趕緊沖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玨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沖著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落了勢的王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沖著遠處的屍體撲過去,爭先恐後,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鑽入牆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丟了什麼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里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火焰越騰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沖了幾次,都被煙燻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臨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著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僕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四人不得不聯起手來,指揮著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著一只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里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悲歌聲里,無數雕梁畫棟轟然而倒。

    第一卷長安醉卷終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矩,節度使府上可以蓄養一定數量的親兵,稱為節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戰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0 PM

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穿一身赤紅色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子前扭來扭去。鏡子里的那個家伙臉上涂了很多粉,萬一掉下塊渣來,肯定能砸得人腳腫。可雲姨還是嫌擦得不夠厚,從紫蘿手中搶過粉餅,繼續在他臉上涂涂抹抹。

    “應該行了吧?不就是吃頓飯麼?擦這麼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園里邊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實在忍無可忍,王洵皺著眉頭抗議。

    “別動,別動,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你再把頭低下一些,好,就這樣!在耳朵下涂一點,紫蘿,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來,他這塊曬得有點兒黑!”雲姨就像多年前哄著王洵吃飯一般,聲音里充滿了溫情,但不容拒絕。

    王洵無奈,值得把膝蓋向下彎了彎,任憑對方宰割。誰讓他從小被雲姨帶大呢?誰讓昨晚下棋,他又輸給了小紫蘿呢?男人麼,在家里能彎腰時就彎腰。哄得一家人終日臉上帶著笑,自己偶爾在外頭做點出格的事情,回來後也好蒙混過關不是?!

    兩個女人顯然沒猜到王洵心里頭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小丫頭雪煙和醉霞幾次想伸手幫忙,都被紫蘿笑著給擋了開去,“別動!你們兩個別擋著亮。去,把侯爺的魚袋拿來。就在我床頭左首的櫃子里。鑰匙,鑰匙在我腰間。我騰不出手來,你們自己往下摘!”

    “對,就應該掛上魚袋。那可是皇上賜下的。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明明知道紫蘿在借機確立其自家地位,雲姨卻裝作毫無察覺,反而主動替她張目,“雪煙,趕緊去拿。順便通知王福,把馬車也換了!別再用那輛烏漆的,看著就不大氣。把前天我在胡記訂做的那輛朱漆的推出來,用那兩匹遼東錦雲璁拉上!”

    聞聽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趕緊轉身,沖著雪煙連連擺手︰“等等,別去!那兩匹是戰馬,不能用來拉車!萬一傷了腰,以後就沒法騎著上戰場了!”

    “就用這一晚上!”雲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將其重新扯回了鏡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傷了腰。再說了,上戰場哪輪得到你?要是飛龍禁衛都得上戰場,大食人豈不打到長安城下來了?!”

    “我只”王洵皺著眉分辯,話說了一半,又理智的閉上了嘴巴。從小到大,跟雲姨講道理,他就沒贏過。所以干脆棄械投降!反正那兩匹遼東錦雲璁不算極品良駒,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況且周老虎也曾說過,騎著白馬上戰場,基本等于提醒對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馬堡大營里結識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決了京兆尹王這個隱患之後,飛龍禁衛的整訓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甦慎行,都跟著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沒來過一般,半點兒不留戀京師里的繁華。只是自己,依舊在長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戀長安城里邊什麼地方。這座城市里邊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膩了。斗雞走馬的諸般樂事,也玩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頭就極其恐慌。所以,盡管封常清把招攬的條件一加再加,他終是沒有答應對方的邀請。反倒對飛龍禁衛軍里的旅率之職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到最後,封常清只好搖頭放棄。但是,老將軍也不願意這個頗有才華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沒,在臨走之前,居然通過高力士的關系,替他弄到了個飛龍禁軍昭武校尉的實缺。

    一番折騰下來,王洵王明允,這個去年長安城里有名的無賴,現在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雲騎尉、留縣子、敕授飛龍禁軍昭武校尉、賜紫銅魚袋王洵!

    其中,雲騎尉是武勛,代表他有大功于國。留縣子是世襲于父親和祖父爵位。飛龍禁軍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軍的實職。而紫銅魚袋則為皇家的恩典。作為正六品武官,他本來沒有佩戴魚符的資格,但由于在“平叛”過程中表現出色,被授予了配帶五品官員飾物的殊榮!

    從雲姨充滿欣慰的嘮叨聲里,王洵得知,整個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關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這一輩中,第二個有資格正式佩戴魚符的人,並且比前者足足年輕了二十歲。這種進境,著實另左鄰右舍羨慕得兩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進出家門時也跟著把頭又抬高了幾分。但是,有一個煩惱也跟榮耀接踵而來。以前總指著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兒郎引以為戒的世嬸、世姨們,突然發現王洵年近弱冠,居然還沒有定下的親事!便爭相把自己認為與王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推銷上門。

    于是,王洵在去軍營當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項任務。每次,都被雲姨像打扮梨園子弟般在臉上涂一層厚厚的白粉,裝在雙馬拉的座車里押送出門。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時間里,則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級命婦服色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刨問祖宗八代。

    “這簡直是上刑!”才去了幾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親宴的氛圍了。直著脖頸大聲抗議。可在這種事情上,他的抗議顯得毫無力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對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雲姨不給他張羅親事,是因為王洵的父親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個男人支撐門面,與王家門當戶對的那些人不肯讓女兒下嫁。如今王洵已經憑著真本事證明他可以重振開國侯府門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話,雲姨就絕不準許他納妾。包括紫蘿,在正妻入門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頭,而無法正式確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樺樹皮做鼓面兒——響(想)都不要響(想)。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1 PM

第一章 羽衣 (一 下)

明明身邊已經有了兩個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們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鄉下土財主趕集一般四處赴宴,去尋找另外一個與先前自己素未謀面的女人。只因為她比前兩人血脈純正、家世顯赫。

    這事兒,怎麼跟家里配牲口似的,還非得名種名血?細琢磨起來,王洵連砸桌子摔茶碗的沖動都有。但既然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他就必須遵守長安城里的約定俗成的規則。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罷,總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過完這輩子,就不能無視規則的存在。

    對此,紫蘿倒是看得開。每當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時候,總是笑著揉揉眼楮,溫柔地說道︰“郎君是開國郡侯之後,當然要找個門第相當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蘿,郎君不必過于擔心。只要日後在大婦生氣要處罰紫蘿時,郎君記得多少回護一些,紫蘿就心滿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擊將軍。整個長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歲能做到正六品實職的能有幾人?”同樣的話,從白荇芷嘴里說出來,就不如紫蘿說得中聽。總像帶著股子嘲弄意味,惱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無力兌現承諾在先,氣焰隨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錦,當然要好好把親事挑一挑!無論是誰家的女兒,嫁給你都是福氣!”唯恐王洵臨陣膽怯,雲姨的話語了總是充滿了鼓勵。

    “狗屁前程,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立這場功勞呢!”不敢當面頂撞雲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卻忍不住大發牢騷。

    他不喜歡被人像挑牲口般拉著去相親,跟不喜歡跟那些世嬸、世姨們一遍遍地講述自己在“平叛”過程中的光輝事跡。憑心而論,最近這場平叛“奇功”,對他來說,的確是索然無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跟著萬騎軍郎將邢一道自盡的那二十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們真的是處心積慮、圖謀不軌的話,找個合適時機突然發難,飛龍禁衛們未必那麼容易將其鎮壓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謂萬騎軍郎將邢圖謀不軌的證據,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對方酒醉之後,說得一堆牢騷話。類似的牢騷話,放眼長安,沒有一萬人,也有九千人說過。無非奸賊當道,城狐社鼠亂國之類。高適、李白、岑參他們幾個,喝了酒之後指點江山,說出得話比邢某人所雲尖刻十倍。只不過他們幾個運氣好,沒交到戶部郎中王這種朋友而已。

    第三,萬騎軍郎將邢臨死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對王洵深有觸動。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從誰的嘴里說出來!眼下大唐朝廷當中,的確有很多不大對勁兒的地方。不單單姓邢的一個人心存不滿,就連小張探花這種穩重人,提及現實,,每每也是苦笑著搖頭。只不過,小張探花在失望的同時,還在繼續期待朝廷能夠重新振作。而邢和他的那些弟兄,則是由失望漸漸走向了絕望!

    在王洵眼里,整個所謂的“謀反案”,脈絡其實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萬騎軍郎將邢和幾個兄弟借酒撒瘋,抨擊朝政。經常跟他下棋好友,戶部郎中王恰巧在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回到自己家中之後,便請來江湖術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沒有帝王之氣。任海川不敢回答,嚇得連夜逃走。王唯恐任海川將自己的問話傳揚出去,便動用了哥哥王手下的爪牙,從長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殺人滅口。

    偏偏任海川有個朋友叫韋會,是安定公主的兒子。覺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幾句。而王也是橫行慣了,聽不得別人的詆毀。居然借著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擊京城中紈褲子弟的機會,將韋會從家里抓進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繩子勒死。而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出獄後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過此事。于是,當朝極品大員,身兼二十余職的王,在把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後,又指使自己的兒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現了幾個月前,王淮“抬舉”白荇芷做妾不成,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鬧劇。怎奈三個刺客的能力實在有限,運氣又差到了極點,居然遇到了王洵。被當場格殺了兩個,生擒了一個。于是,京兆尹王認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訓飛龍禁衛的大將軍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發進退失據。于是,當楊國忠鬼使神差突然出頭彈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時,在明知道皇帝陛下還沒有喪失對自己信任的情況下,京兆尹王居然試圖帶領自己的爪牙,絆住楊國忠的衛隊,將邢等人放走。日後再悄悄想辦法滅口。誰料皇帝陛下還留了一手,在命令王協助楊國忠抓捕欽犯的同時,還命令高力士帶領飛龍禁衛從城外殺來。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邢最後一次當眾發泄了對朝廷的不滿,憤而自殺。自始至終都沒打算將“好朋友”王牽連進案子中。而王發現邢沒有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證言之後,居然立刻又囂張了起來,拒絕承認對自己的任何指控,並且當眾辱罵楊國忠,並威脅率領家丁前來救火的左相陳希烈不要落井下石。這種有恃無恐的態度令高力士極為惱火,也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隨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時兒子掉進曲江池淹死的張老侯爺,春天時兒子從馬背上上掉下來摔斷脖子而死的周老將軍,還有已經在安祿山帳下做了侍衛的公孫亮,也一道出面指證王、王的“謀逆”罪行。

    古往今來,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權力,卻絕不會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親筆頒下《賜王自盡詔》,詔書中列舉了王殺死任海川,勒死韋會、和邢交往密切,縱容弟弟王參與作亂等諸多罪狀,斥責王“內懷奸詐,包藏不測”。

    當夜,王畏罪自殺。第二日,王在朝堂上被杖殺。隨後,王的兒子王準被長流嶺南。王的妻子和女兒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積蓄下來的家產被查抄,共折算開元通寶一千四百多萬貫。接近大唐戶部全年的收益。

    王在京師的爪牙,長安、萬年兩縣的官員盡數被撤換。長安縣縣尉賈季鄰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被斬首示眾。其他黨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內,散了個干干淨淨。

    “活該!”對于京兆尹王的下場,周嘯風等人心里沒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殺身亡的邢,大伙心里卻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意。不過是一個空懷報國之志,卻找不到任何門路的熱血漢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權貴們的爭斗中,成了一粒棄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好多少,還不是一樣被人利用,一樣身不由己?

    如此想來,因參與“平叛”之故,大伙新獲得的魚符上面就帶著股子血腥味道。是邢及其手下那二十幾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雖然惡貫滿盈,死有余辜。借勢一舉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的楊國忠,又比王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當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請辭,準備回到安西鎮時,周嘯風等人也跟著走了個干干淨淨。盡管白馬堡大營的規模比先前又擴大了一倍,緊跟著還要整訓左右龍武軍、萬騎軍、左右千牛衛。盡管高力士給安西軍的老兵們開出了足夠豐厚的條件,卻沒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極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後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頭!

    只有王洵,一貫胸無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長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著臉皮留了下來。官升數級,成了飛龍禁軍的昭武校尉。協助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和龍武軍統領陳玄禮,訓練剛入營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現在也喪失了先前跟馬方、甦慎行等人在一起時的進取心,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在龍武軍統領陳玄禮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輩,對他的偷懶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到白馬堡訓練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卻必須小心應對的就是接連不斷的相親宴了。鑒于只為一個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親宴,雲姨都沒資格列席,雖然王家大事小情實際上由她來說得算。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幾乎飯菜都吃不上幾口,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回答那些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問話。至于別人準備塞給自己的正妻長什麼模樣,生得什麼性情,是溫柔賢淑還是彪悍善妒,連分辨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4 PM


第一章 羽衣 (二 上)


今天設宴請王洵過府的“世姑”姓韓,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澤落過草,後來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淵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過後來王家連續幾代在京師閑居,而韓家的後人則一直在地方上為官,彼此之間的聯系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韓家一樣覺得臉上有光。于是便請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丈夫在國子監為經學博士的韓世姑出面,設家宴向王洵道喜。當然,以上一切都不過是個由頭,真正的情況是,國子監博士許士良的女兒恰恰及笄,賢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個有出息、肯上進的夫婿托付終生。而王洵無論是家世、長相和未來前程都與許家擇婿的條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閑得無聊的韓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許兩個孩子的姻緣線給系到了一起。

    同類的酒宴,王洵已經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被雲姨和紫蘿兩個聯手抹了一臉白粉後,便坐上馬車,慢吞吞地向韓世姑家中駛去。按照大唐習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約定的時間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還順帶著去了趟東市上的斗雞坊,把跟秦國模、宇文至等人合伙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時京城里的那場荒唐的叛亂帶來的影響已經消逝,斗雞坊里的熱鬧更勝從前。只不過喧鬧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後輩紈褲,就沒人能看得分明了!

    過了東市往南,便是親仁坊。這一帶的人家的宅院規模遠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內諸多老宅尊貴大氣,但勝在精致華美,生機勃勃。許多經科舉出身的新貴,便住在這里。韓世姑的丈夫吳博士三年前買下了親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為院子的前主人在牆內種了百余株青竹,便給自宅起了個竹園的雅號。平素往來者皆為飽讀詩書的鴻儒,像今天這般敞開大門接納京師貴婦的機會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擁擠,馬車從門前的上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注1)

    連續這麼多場子趕下來,王洵已經有了一定經驗。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還請了位郡主列席。這倒不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李氏皇族子孫眾多,頭上頂著郡主名號卻連皇帝陛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在長安城內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覺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國夫人的銀裝馬車居然也在!這個女人跟王、韓兩家可是沒半點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這里攪什麼局?

    帶著幾分戒備,王洵緩緩下了馬車。早有吳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將貴客迎接入內。先入正堂拜見了“吳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禮,寒暄了數句。然後,王洵就被作為自家晚輩,請入了後宅。

    後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婦們,正在一邊品茶,一邊嘮家常里短。聽到小丫鬟的匯報,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門,先以晚輩之禮拜見了韓世姑。然後再由對方引著,轉向了左首第一位頭發雪白的盛裝老婦,“過來拜見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嬸嬸,按輩分!”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王洵還是略略一驚,趕緊上前,長揖及地︰“卑職王洵,參見公主殿下!”

    “你這孩子,也忒地著急,我剛要告訴你今日家宴,咱們只論輩分,不論尊卑呢!”韓世姑一把沒拉住,趕緊在旁邊大聲補充。

    話音未落,對面的安定公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聲回應,“恩公不必多禮。我今天到這兒來,是專門向恩公當面道謝的。可不敢受你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團迷霧。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公主有恩了,還是這麼老的一個公主?

    就在這一猶豫間,安定公主已經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嚇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卻不敢伸手攙扶,只顧連聲否認︰“弄錯了,弄錯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錯人了。晚輩跟您老人家從沒踫過面,不可能對您老人家及有什麼恩情!”

    距離王洵最近的幾位命婦也被安國公主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這是做什麼?他是您的後輩,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禮?”

    “沒弄錯。沒弄錯!”安定公主看起來老態龍鐘,實際年齡卻只有五十左右。硬墜著身體往下跪,大伙還真的拉她不住,“我家會兒被姓王的害死後。他阿爺嚇得連聲冤枉都不敢喊。多虧了明允這孩子,識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謀,讓他們身敗名裂,才使得會兒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趕來,只為替我家會兒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請”

    說著話,她已經泣不成聲。

    聞聽此言,大伙眼前的迷霧終于散開了些許,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王洵。幾個月前,京兆尹王因為涉嫌參與謀反畏罪自盡,其弟戶部郎中王被誅,其子衛尉少卿王準在流放途中試圖逃走被差役打死,整個家族就此灰飛煙滅。而導致王氏父子陰謀敗露的關鍵人物,就是大伙眼前這個的翩翩少年郎,年齡剛滿十八的飛龍禁軍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饒是臉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紅過耳。所謂率先洞悉王父子的奸謀,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為了抬舉他而編造的說辭。誅殺兩名刺客,屬于誤打誤撞。而在城門口跟王準大打出手,則純屬于少年人爭風吃醋,跟忠君愛國一文錢關系都沒有!可功勞已經安在他頭上了,嘉獎的聖旨里也濃墨重彩寫了個清楚。即便他想說出實情,也不會再有人相信。反而會給大伙留下一個機心過重,故作謙虛的壞印象。

    正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已經笑著擠上前來,雙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這就太見外了。論輩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佷孫麼?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為佷孫,明允豈有袖手旁觀之禮?若依妹妹之見,明允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晚輩應該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謝字掛在嘴邊上,反而沖淡了親情!”

    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既化解了在場所有人的尷尬,又借機抬高了王洵身價。安定公主聞聽此言,果然不再堅持給王洵叩頭。一邊拉著虢國夫人的手起身,一邊哽咽著說道︰“還,還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謝,謝人不能光用嘴巴來謝。我家那個窩囊廢身無長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這樣吧”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這孩子想必也知道吳夫人是為何安排的這場家宴,憑著你的家世人品,估計同樣的家宴還要赴不少場。無論你今後看中了誰家姑娘,新婚之時,就把這支簪子插在她的頭上。”

    說著話,不顧虢國夫人的勸阻,從發間直接取下了一支瓖嵌這珠子的金鳳來,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別嫌禮物輕。這是我父皇成親時,祖母所賜之物,整個大唐,估計找不出第二支來!”

    “晚輩,晚輩愧”聞聽此言,王洵嚇得又是一個哆嗦,推辭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安定公主的父親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當然是一代女帝武則天。大唐皇家心胸豁達,民間女子頭上插枝金鳳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則天賜給兒媳婦的金簪帶在頭上,恐怕滿堂賓客嚇得連酒杯都不敢舉了。

    在場的命婦都是識貨之人,看向王洵的眼楮里登時冒出了光來。眾目睽睽之下,王洵愈發不敢收取如此貴重的禮物。但看見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實在無法傷一位母親的心。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了虢國夫人那善解人意的聲音,“既然是晚輩了,長輩有所賜,還能拒絕麼?還不趕緊讓吳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來?日後藏在家中,也會日日記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輩多謝嬸祖母所賜!”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驢。先將金鳳交給韓家世姑,隨後整頓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輩之禮。安定公主這回沒有躲閃,瞪大淚眼看著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軀。會兒當年,也是這麼懂事。待人也是這般彬彬有禮。會兒被奸臣勒死在獄中,作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聞不問。若不是眼前這個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圖謀#39;

    所謂皇家,哪有什麼親情?不過是一群爭奪金鑾殿的瘋子而已。做父親的手足相殘,做兒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鴆殺其夫。反不如尋常百姓,兄弟父子相親相愛,有始有終。

    注1︰國子監,隋唐的中央最高學府,同時兼管一部分科舉選拔功能。內設經、史、醫、算等諸多學科。由博士和助教對適齡學子進行深造。在唐代,國子監博士還可以彈劾官員,抨擊時政。宋後漸漸變成了專門的教職。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5 PM


第一章羽衣(二下)


    拜過了安定公主這個撿來的嬸祖母,王洵又被韓世姑拉著引薦給其他幾位盛裝命婦。無非是大姑八大姨之類,或則與韓家,或者與周家,或者與許家聯絡有親。有的是受了許家所托,前來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則純屬在家里閑得無聊,沒事兒湊熱鬧來了。

    大唐胡風甚勝,對于等級尊卑看得重,對于男女之妨卻看得極其輕微。因此世姑世姨們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寶行選首飾,即便是替別人買,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頭上試試方才甘心。好在王洵臨來之前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臉紅。

    女人們沒興趣照顧一個晚輩少年的心思,酒席剛一開始,就接連不斷地向王洵發起了盤問。而其中大多數問題,王洵已經回答了十幾遍,心里愈發覺得不耐煩。才動了幾下筷子,便對面前的珍饈失去了興趣。

    正當他舉著一盞淡酒百無聊賴地品味的時候,耳邊突然聽見一個非常嬌糯的聲音問道︰“我聽人說,明允幾個月前,曾經在城南痛毆叛賊王準。在幾百名王家爪牙的環飼下將他給生擒活捉。當眾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問起與自己家世不相干的問題,楞了楞,差點沒被酒水給嗆到。放下酒盞,他向問話方向輕輕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話,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但當時並非晚輩一個”

    “你這孩子!”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整,襄郡夫人翹著蘭花指遙遙戳了一記,“剛才不是告訴過你麼,論輩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該叫我一聲四姨才對!怎麼突然又生分起來了?”

    “是,”被對方那風情萬種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木,王洵訕笑著回應,“是晚輩疏忽了。晚輩當日跟王準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邊還有十幾個朋友幫忙。當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將王準那廝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輩。而是晚輩的朋友雷萬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張,擺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姿態。“那你也是以寡敵眾,並且沒被王家父子的氣焰嚇住。要知道,當時在京師里,敢跟王家父子動手的可是找不到幾個。就連,就連”說著話,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就連永穆公主,都得親手給他端茶倒水!就像個受氣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駙馬爺,居然旁,不敢說出半句抱怨的話!”

    大唐國家強盛,君臣自信,對民間言論向來不怎麼約束。在酒席宴上聊幾句有關皇家的逸事,乃為大伙司空見慣的娛樂方式之一。特別是一些官員的眷屬,每每以此作為消息靈通的象征。但當著安定公主的面兒,編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過于失禮了。王洵聽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著解釋道︰“晚輩不是被逼急了麼?連命都顧不上,哪還想得到他是誰的兒子?況且當時晚輩身邊還有雷大哥,南大哥給撐腰,也算不得勢單力孤!”

    “男人就得有點膽氣,關鍵時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說話得罪人,拍了下手,繼續笑著點評。“要是被人欺負到了老婆孩子頭上,還唯唯諾諾的話,這種男人要來何用?還不如!”

    這回,非但王洵覺得尷尬,一直訕訕地向安定公主賠笑的韓世姑也坐不住了。舉起酒盞,大聲提議,“各位長輩,各位姐妹,今天難得聚在一起。來,大伙再干一盞!”

    “干!”有幾位相對持重的命婦立刻大聲響應,硬把襄郡夫人的話淹沒在勸酒聲里。趁著大伙轉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額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幾輩子沒積德,居然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看模樣倒是一等一,但肚子里頭恐怕裝得全是谷糠。

    正腹誹間,襄郡夫人已經又放下了酒盞,輕啟朱唇,柔聲問道︰“明允,我聽人說,那天早晨王準還派了三名家將去強搶一個歌女,卻踫巧被你遇見。當場擊斃了兩個,活捉了一個。是不是真的?”

    說罷,一雙桃花眼崇拜地望著王洵,里邊水波盈盈。

    “也是誤打誤撞。那三個家伙武藝太差,又都用黑布蒙著面。我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就出手打敗了他們!”王洵額頭上終于有汗珠冒了出來,低下頭,苦笑著回應。

    “那明允當時心里頭不害怕麼?你跟那位歌女,先前有過交往麼?大清早的,她怎麼會跑到城南的荒郊野地里去?!”襄郡夫人越問越收不住,居然開始追問起了細節。

    “估計是頭天晚上,那邊有人請她去唱曲子吧!”正當王洵被問得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笑著把話頭接了過去。“城南那邊,我記得有好幾個**子,都是致仕高官的別院。想必是已經遠離了京師,卻放不下紅塵中的熱鬧。請歌女回家唱幾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再給打發回來,也不足為奇!”

    “事實應該如此吧!”雖然這樣說有些對不起白荇芷,王洵還是朝虢國夫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反正我踫見蒙面者攔路劫人,不能不管。”

    “路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大唐男兒本色!”搶在襄郡夫人開口之前,虢國夫人撫掌贊嘆。“後來王準帶領一群爪牙出來找你,想必是為了奪回他的家將?”

    “嗯!”王洵笑著回應。故意不用眼角朝襄郡夫人那邊看,免得那個缺心眼的女人再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你剛才說被逼急了,倒也沒錯!”虢國夫人非常配合,根本不給襄郡夫人再度插嘴的機會,“你說當時在場的,還有雷萬春和南霽雲。其中那位雷萬春,可是當年千里為人報仇,事後只取一個雞蛋為償的雷大俠?”

    ‘你明明知道,還來問我?’王洵笑著又看了虢國夫人一眼,卻還是將話頭接了下去,“正是那位雷大俠。他當年在河北”

    這個話題,顯然比剛才襄郡夫人提及的那些皇家逸事更適合用來佐酒。眾命婦都轉過頭來,眨巴著大眼楮看向王洵。一邊聽,還不忘了感慨幾句。罵地方官員的無能,罵歹徒的殘忍,贊嘆雷萬春的仗義。待聽到雷萬春婉言拒絕了女子的以身相許,拿了對方一個雞蛋當酬勞的舉動之後。更是撫掌不斷。只有襄郡夫人,望著自家涂成朱紅色的長長指甲,冷笑著道︰“什麼啊,分明看不上人家。給自己找個借口罷了。若是那個女子美得像天仙般,估計什麼雷大俠腳都軟了。還會急巴巴走開?”

    “雷大哥可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人!”王洵再也忍耐不住,提高了聲音反駁。“他縱橫江湖多年,走南闖北,見過了美女不計其數。我可沒聽說他為了哪個女人,連路都走不動了!”

    “想必是沒遇到讓他心動的人吧!”襄郡夫人彈彈手指,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王洵懶得再跟這種女人爭辯,笑了笑,舉起酒盞輕抿。虢國夫人也笑著舉了舉酒盞,低聲問道︰“我聽說雷大俠一直追隨張探花左右。如今張探花去了真源為縣令,雷大俠想必跟去了吧?”

    “還沒去。他新收了個徒弟,正在指導對方武藝。所以暫時不會離開京師!”王洵想都沒想,信口回應。話說出來了,才忽然意識到,今天遇到的這位虢國夫人,與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截然不同。以前在他的記憶里,無論是聽人傳聞,還是自己親眼所見,虢國夫人都是風情萬種外加盛氣凌人。而今天這位,卻是雍容大度,外加善解人意。根本不像傳聞中那個人盡可夫的**,反而比襄郡夫人更像一個能夠相夫教子的當家大婦。

    “哦!”虢國夫人的臉色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的幅度變了變,轉瞬又回歸了先前的平靜。這一輕微的動作被王洵捕捉在眼中,瞬間如見閃電。‘她在向我打聽雷大哥?這才是她今天到這里來,並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解圍的目的!’

    ‘這個女人,難道對雷大哥動了真情?難道雷大哥留在京師,不是為了就近指導徒弟馬方,而是為了她?’即便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王洵還是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驚。雷萬春娶虢國夫人,這個情景他想都不敢想。且不說前者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尉,後者卻已經爬上了龍床。但是前者高大偉岸的俠客背影,和後者**陰險的桃色形象,擺在一起就格格不入。

    但是王洵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雖然雷萬春還是終日嘻嘻哈哈,但王洵能感覺到,這位豁達干練的老大哥最近過得並不開心。“師父總是喜歡嘆氣!”下一個瞬間,王洵又想起前幾天遇到馬守直時,對方跟自己說過的話。胸口猛然一緊,仿佛有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那里!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6 PM


第一章羽衣(三上)


    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家伙,‘能以朋友的快樂而快樂,憂傷而憂傷’是王洵的行事準則之一。雖然沒有辦法幫上雷萬春什麼忙,他還是把自己所知道關于的對方一切情況,當做奇聞異事,轉彎抹角地說給了虢國夫人聽。

    也不知道是王洵誤解了虢國夫人的意思,還是雷萬春本來就自作多情。一大堆聽了足以讓男兒熱血沸騰的傳說講了出來,引得各位命婦們不斷撫掌叫好。只是虢國夫人的表現反而不如先前,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熱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看著虢國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覺得老大沒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著寡淡了起來。整頓了下衣衫,他沖著韓世姑笑著拱手,“晚輩酒量淺,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長輩面前露丑了。不如今日”

    “啊?這麼快?剛才光顧著聽你講故事了,正事還沒辦呢!”韓世姑楞了楞,如夢初醒。“先別忙著走。喝醉了我讓僕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邊,還有些話沒問你呢?”

    所謂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托來相看女婿的中人。剛才聽王洵說俠客故事聽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托付丟在了腦門子後。此刻聽到周夫人的提醒,趕緊把心神從故事中拉回體內,笑了笑,低聲附和︰“其實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緣這東西,不僅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還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緣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聽幾句,明允千萬別嫌丁姨煩!”

    “晚輩不敢!”王洵笑了笑,輕輕拱手。心里其實巴不得早點兒脫身。耐著性子又應付了丁夫人幾句,見酒宴還沒有散的意思,便尋了個尿急的借口,先跑出來透透風。

    早有伺候在門前的小丫頭迎上,將王洵引到五谷輪回之所附近。有心在外邊多逗留一段時間,王洵便賞了小丫頭幾個銅錢,笑著說道︰“多謝姐姐引路。我今天實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邊吹會兒風。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頭也就十三四歲年紀,還沒被收過房,臉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斷嗅到王洵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本來就已經心慌意亂。聽聞對方還要在五谷輪回之所逗留很長時間,立刻擺著手,連珠箭般說道︰“不敢接您的賞。不敢接您的賞。您先在這里忙著,婢子去給您叫一壺茶來!”

    說罷,立刻腳不沾地,逃也般去遠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幫忙估摸著時候。別讓姑母覺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著小丫頭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徑自鑽進了五谷輪回之所旁邊的竹林當中。

    此刻時令已是仲夏,太陽底下熱得人發暈,竹林中卻是涼爽得很。更妙的是,竹林深處,還有一張石頭桌子,四個石墩。有這麼一個舒適的地方納涼,王洵更不想再回酒席上受罪了。把兩個石頭凳子搬了搬,一個坐在屁股底下,另外一個擺在桌子對面拿來墊腿。雙臂支在桌子上,自己給自己找借口︰什麼朝廷命婦,大家閨秀,分明是一群完全不考慮別人感受的潑婦。那許家小姐有這麼一堆不講理的親戚,即便賢惠,恐怕也是有限得很!明擺著沒可能娶她回家做老婆,老子何必委屈了自己。還不如先在這邊喘口氣,待這身汗落了再說!

    正得涅斜著醉眼,迷迷糊糊地想著,耳畔又聽見一串細密的腳步聲響,王洵眉頭立刻一皺,心中暗罵“這小丫頭,動作也忒麻利了些。讓你走遠些,你卻這麼快就跑了回來。孤男寡女,就不怕老子借著酒勁兒把你給吃了!”

    帶著幾分促狹之意,他回過頭來,臉上堆出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原本準備捉弄那個小丫頭一下,卻突然發現,對方的身材變得豐滿了許多。趕緊抬頭,恰恰看見襄郡夫人那花一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被人家問來問去,所以學了鴻門宴上的劉邦!”襄郡夫人搖搖頭,如大姐姐般低聲哄道。“我也不喜歡,沒意思透了。還不如在竹林里頭吹吹風!”

    說著話,也不客氣,徑自走過來,坐在了王洵的腿邊。

    對方年齡比他大了至少一輪,論輩分又是他的姑姑或者姨母,在林蔭下這麼坐著,可是有些過于太親昵了些。王洵嚇得把腿往回一收,立刻站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不敢在長輩面前失態,所以才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還是被四姨給看見了。我這就回去,可不敢讓長輩們多等!”

    “不妨,她們正忙著探討你跟許家小姐是否般配呢,估計一時半會兒得不出確切結論!”襄郡夫人伸手拉了王洵衣袖一把,五根手指白如春蔥,“況且人家也不好獨自坐在這里。涼颼颼的,吹得肩膀發冷!”

    說罷,居然把肩膀縮了縮,做出了一幅弱不禁風的模樣。

    這下,王洵可是愈發慌了神。笑了笑,低聲道︰“我,我還是回去吧。免,免得姑姑會派人出來找!”

    他故意把姑姑兩個字咬得極重,示意對方這是在別人家里。誰料襄郡夫人一點不知懼怕,反而將手臂像蛇一般順勢盤了上來,一邊在王洵身上游走,一邊喃喃地說道︰“她,她們哪里顧得上啊!她們一聊起來,從不會記得時間。你聽我的,保管,嗯,嗚”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話未說完,兩片紅唇已經與王洵的嘴巴近在咫尺。“騰!”,一股邪火瞬間從王洵肚子里涌起,燒得他心頭滾燙。兩腿之間也登時鼓起了一塊,幾乎要撐破外袍。但是,在靈魂深處,卻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同時響起,“不能。不能。這是韓世姑的家,丟人不能丟在這里。”

    “明允”揚起的紅唇里,傳來太息般的呼喊,令人聽了骨頭發軟。不像紫蘿那般青澀,也沒有白荇芷那種矜持。熱烈,坦白,誘惑得毫無掩飾。

    “四,四姨!”王洵用力咬了兩次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小張探花那種古板君子。將對方從身邊推開一段距離,喘息著提醒,“四姨醉了,晚輩去喊個下人來!”

    “喊什麼人啊!你個傻孩子!”襄郡夫人楞了楞,臉上瞬間涌起一絲惱怒,但很快,又吃吃笑再度拉住王洵的胳膊,“四姨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還不過來,扶四姨回去!”

    “我,我還是去叫個人吧!”眼看著自己的手就要被對方拉向胸口,王洵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誰料對方的身體居然像沒有重量般,居然順著他的動作撲了過來。整個人直接貼住了他的胸口,兩支手一上一下,上邊勾住了他的脖頸,下邊直接去解他的衣服袢兒。

    “四,四姨!”王洵額頭上汗珠滾滾,想大聲呵斥對方,卻又怕招來外人,一時間,竟被逼了個手足無措,眼看著衣服就要被女人給解開,只好使了個摔跤的動作,把對方直接抱起來,狠狠丟了出去。

    “啊——”沒想到王洵居然如此不憐香惜玉,襄郡夫人慘叫一聲,撞在了一株翠竹上,把竹干撞得四下亂晃。

    “晚輩乃習武之人,出手不知道輕重!失禮之處,還請四姨見諒!”王洵沖著驚魂未定的女人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才邁出三、五步,襄郡夫人的聲音又從背後響了起來,其中充滿了怨毒,“小樣!莫非你還指望著虢國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四姨,請不要信口雌黃!”王洵也有些動了怒氣,轉過身,瞪著眼楮喝道。“不要把別人都當成你。也不要拿你的心思揣摩別人!”

    “唉吆,我還冤枉你了。”襄郡夫人又羞又急,臉色紅得就像身體里邊憋著一股子火,“剛才也不知道是誰,虢國夫人眉來眼去的?你也不仔細掂量掂量自己,人家虢國夫人現在可是六王爺的禁臠。哪塊肉兒還有你的份?”

    “六王爺?”王洵楞了楞,不知道對方說的是誰。更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竟然給外人造成了這種誤會。

    “傻了吧,哈哈!”見王洵的腳步突然停住,襄郡夫人心中覺得好生快意。“論輩分,那可是皇上的族叔。現在,連皇上都不敢隨意再踫虢國夫人,更何況你個小小的校尉?!”

    “誰踫不踫誰,那跟我有什麼關系?!”王洵終于猜到了對方的話中所指,皺了下眉,再度邁開步子。惡心,他突然覺得很是惡心。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雖然他也曾跟別的女子逢場作戲。可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穿著新靴子踩上了狗屎堆,對襄郡夫人,還有襄郡夫人所說的話,要多厭惡有多厭惡。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6 PM

第一章羽衣(三下

    才走出三五步,又聽襄郡夫人在背後喊道︰“站住!你不就是想把姓楊的寡婦弄上手麼?只要你讓老娘開心,老娘可以教你一個辦法,保管有效!”

    一股濃烈的酒意登時沖上了頂門,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罵道︰“夫人請把嘴巴放干淨些?別再拿這種骯髒事埋汰王某,也別再埋汰你的夫君,畢竟他做官還需要些臉面?”

    “骯髒!”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被王洵的話給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骯髒,你嫌我骯髒?那做父親勾搭上兒媳婦怎麼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婦的床又怎麼算?你嫌我髒,敢問,這長安城里,除了曲江池旁的漢白玉欄桿外,還有干淨的東西麼?”

    “你”這女人是個瘋子,王洵真後悔自己剛才沒走得快一些。只有瘋子才敢說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她陳述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娘娘,的確曾經是皇子壽王的發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詔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又將其冊封為妃。而所謂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則說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風流故事。先在玄武門殺掉了齊王元吉,隨後將齊王的妃子楊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注1)

    “怎麼了?啞巴了不成?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屁孩!”見王洵幾乎是狼狽而逃,襄郡夫人愈發狂態畢露,緊追了幾步,笑著調戲。“做人就該干脆些,想要就要,別藏著掖著。看上哪個女人,縱使親兄弟也不要客氣,該動刀子就動刀子,該!”

    “夫人!”王洵停住腳步,怒目而視,“不要因為自己內心齷齪,就容不得世間半點干淨。別人怎樣,王某管不著。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這雙拳頭不客氣!”

    說罷,揮拳砸向身邊一棵青竹。只聽“ 嚓”一聲,足足有小兒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給砸歪了半截,徑直擋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間。那襄郡夫人雖然閱人無數,卻沒見過這種野蠻粗暴的莽漢,竟嚇得接連後退了數步,抱肩縮頭,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頭砸在臉上。

    “欠揍!”王洵終于弄明白對方是什麼毛病了。邁開大步,揚長而去。直到他整個人都走沒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目光四下探了探,隨即露出了一縷怨毒。

    “夫人怎麼透風透到這里來了,當心被竹子絆到!!”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報復不識好歹的王洵,一個聲音在竹林外淡淡地問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豎起一雙桃花眼,挑釁般地瞪將過去。

    “婢子不過是恰巧經過這里,哪敢管夫人的閑事?”來人乃虢國夫人的侍女香吟,自問也不是個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賊心虛,依舊咬住不放,“不過公主殿下好像剛才也出來透氣,不知道她老人家聽到竹林中的母雞求偶聲沒有?”

    “公主殿下聽到又怎麼樣?她又不是皇上的親妹妹!連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著對方,惡狠狠地補充。話說出了口,猛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給稍帶了進去。安定公主雖然與當今天子關系處得淡,可把聽到的內容傳到宮中去的辦法還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當即,心思在肚子里轉了無數轉,臉上的怒容迅速變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這話說的,公主殿下無緣無故,怎麼會跑到後園中來?想必是妹子剛才走得匆忙,一時間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無緣無故,就跑到別人家後園中來了麼?”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氣,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搖搖頭,微笑著反問。“婢子眼神雖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飾是什麼顏色,卻還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淵起,大唐官員和命婦們的服飾顏色,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今日與宴的貴婦人們品級各異,袍服顏色自然也明顯不同。特別是安定公主,作為中宗皇帝的女兒,當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飾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根本不存在認錯得可能!

    想到這兒,襄郡夫人臉上的笑容愈發嫵媚,幾乎是討好般,甜膩膩地湊到香吟跟前,訕笑著說道︰“人家剛才不是走錯路了麼?所以才誤闖到這里。公主殿下是此間主人的嬸母,自然不會像人家這般笨!好妹妹,你剛才都看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姐姐說得詳細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著向旁邊躲了躲,抬手隔開了襄郡夫人蹭過來的肩膀。“香吟不過是別人家的一個小婢,怎會有當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這話說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絲毫不以香吟的冷淡為忤,繼續挺著胸脯往前貼,“能伺候虢國夫人,是幾輩子修來的福!誰敢真拿你當奴婢看?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長得跟我親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間少有饑寒。所以女子皆以豐腴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還隔著半步,胸前軟軟的兩團肉已經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饒是跟在虢國夫人身後見多識廣,卻也未曾遇到過如此自甘下賤的女人。見對方笑得雙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涌起一股促狹之意,伸出雙手,滿滿地握了兩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門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見!”

    “唔!”感受到胸口傳來的力度,襄郡夫人輕哼一聲,雙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滿臉,“好妹妹,好妹妹。你說怎樣就怎樣。姐姐一切都依著你便是!”

    這下,輪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松開十指,鳥雀般跳了開去。“你這人真是個瘋子!男的女的都不放過。我得走了,你自己愛跟誰玩跟誰玩去!”

    話音未落,人已經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長了翅膀還要迅捷。

    “妹妹別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緊追不舍。“姐姐還有話要問你呢?剛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計什麼都沒聽見!”小香吟哪敢停步,一邊逃,一邊回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殺。拍拍自己波濤洶涌的胸脯,嬌笑著罵道︰“小樣,跟老娘斗!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討到半分便宜去!”

    罵罷,猛然又想起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強壯英俊,所以才追著對方如廁的腳步而來。那虢國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麼?莫非她是前來替自家女主人穿針引線?怪不得姓王的家伙放著白送的蜜桃不啃,原來已經把虢國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們可得好好把這筆賬算算。襄郡夫人一邊冷笑,一邊在心里頭發狠。自從十歲起,凡是她看中的東西,幾乎就沒有弄不到手的。偶爾錯過了一兩樣,也一定要千方百計從擁有者手里奪過來,或者千方百計將其毀掉。總之,我沒有,別人也不能有。否則,睡覺都睡不安寧!

    王洵哪里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這樣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臉色非常尷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們正家長里短聊得熱鬧,也沒人過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盞隨便抿了幾口,就把一切遮掩了過去。唯獨安定公主,一直對王洵感激于心,見他走得滿頭是汗,笑了笑,低聲數落︰“你這孩子,大日頭底下跑這麼快干什麼?在座的都是長輩,誰還會計較你離席時間稍長一些?趕緊喊人來把額頭上的汗水擦干淨了,免得一會兒被風吹得頭疼!”

    “不妨事,不妨事!”聞聽此言,王洵的臉色登時又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輩乃練武之人,輕易不會感染風寒。況且這大熱天的,哪會被冷風吹到!”

    “還是小心些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仿佛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輩般,目光中充滿了憐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檐底下吹來的陰風。男子漢大丈夫,真刀真槍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經意的一點疏忽,卻總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後在長安城里摸爬滾打,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寧得罪君子,別招惹小人。寧得罪男人,別招惹女人。男人之間有了沖突,端起酒盞來,也許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記上了,很可能糾纏你一輩子。倒不如給她一個痛快,也省卻日後許多麻煩!”

    說這話,眼楮向門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進門的襄郡夫人臉上!

    霎那間,半空中宛若出現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將頭低了下去。

    注1︰開元二十三年,楊玉環被冊封為壽王妃。由丞相李林甫和陳希烈持節頒旨(相當于證婚)。開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帶領兒子兒媳去溫泉宮。二十九年春,突然下旨命兒媳出家為女道士。不久召之入宮侍寢。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7 PM


第一章羽衣(四上)

    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里告辭離開,王洵心里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麼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麼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嘗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麼可以輕輕松松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著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于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里,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只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為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為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為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閑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為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擺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桿是干淨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里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膽地霸佔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吶!”幾個月前甦慎行對王、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麼看怎麼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里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里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麼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里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伙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丑陋,如此骯髒,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里。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舍不下?半睜著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于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于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里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著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麼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御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正猶豫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路,讓路,找死啊你們!”

    王祥嚇了一跳,趕緊扯著自己和王洵的馬韁繩往大路旁邊躲。幾名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味道惡少的貼著主僕二人的身邊疾馳而過,將幾個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滿地亂滾,卻連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著繼續向遠方狂奔。

    酒後策馬在鬧市上橫沖直撞,類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干。只不過沒有蓄意傷人而已。此刻醉眼里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氣得怒火中燒。不顧小廝王祥的勸阻,一抖韁繩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騎是安西鎮的兄弟臨別時所贈,乃大宛良種和安息良種雜交後選優而成的後代。非但長相神駿,腳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沒撒過歡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豈敢不珍惜?當即“稀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騰空,轉眼間,已經與前方隊伍中最後一人追了個馬頭餃馬尾。

    “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借著三分酒意,王洵大聲斷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惡少的腰帶,徑直將對方從馬鞍上拎了起來。

    “救命——!”猛然間被人拎離了坐騎,惡少嚇得扯開嗓子大叫。喊聲未落,身體已經在半空中斜飛數丈,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輕磕馬鐙,迅速與下一名惡少拉近。大手張開,如老鷹捉小雞般揪住對方,高高地舉了起來。

    “放下我,我阿爺是——”第二名惡少大聲威脅,想憑著父輩的官威把王洵嚇住。他得到只是一聲冷笑,早已憋了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將其也扔進了排污渠中。

    長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緩慢,深度也僅僅及膝。王洵在白馬堡大營中時,曾經帶領士卒清理過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兩名被丟進污水中的惡少哪里知道深淺,手腳上下亂撲騰,一邊哀聲呼救,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髒水。

    “好!”從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百姓們卻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溝旁大聲喝彩。有促狹者,干脆從路邊撿起些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落水者丟去。

    歡呼聲中,王洵策馬追上了第三名惡少,不管對方如何求饒。直接從馬背上拎起來,丟進了臭水溝。經歷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幾名惡少也發現了背後追來的煞星,紛紛撥轉馬頭,將裝飾用的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在手里。

    “剁了他!”剛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卻距離王洵最遠的惡少大喊大叫,光閃閃的寶劍四下亂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爺兜著!”

    “剁了他,剁了他!”其余四名惡少舉著寶劍在馬上站成一排,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

    見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後的父輩,王洵愈發壓抑不住心中惱怒。雖然他也曾經是個紈褲,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棄了原來的自己。

    既然這幫王八蛋喜歡仗勢欺人!今天就讓他們徹底嘗一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霎那間,王洵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俠,手提三尺青鋒,蕩盡世間不平。

    “你阿爺沒告訴過你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麼?”從腰間拔出橫刀,王洵冷笑著反問。隨即雙腳一磕馬鐙。胯下坐騎以為到了戰場上,立刻將速度沖到了極限。幾名惡少還沒等決定是將對手直接用寶劍捅死,還是捅成重傷再逃之夭夭呢,橫刀已經到了眼前。只聽“噗噗噗噗!”四聲輕響,血光飛濺,四名惡少直接滾進了血泊中,寶劍摔出老遠。

    “殺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們大聲慘叫,一哄而散。三名在污水里掙扎的惡少也嚇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軟泥。

    “沒事!”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惡少喜出望外。隨後,便一起扯開嗓子慘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東市口兒殺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騎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惡少也跟著厲聲慘嚎。壓根沒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馬脖子上冒出來的,自己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沒傷到。

    最後一名未落馬的惡少早已嚇癱在馬鞍上,伴隨著“當啷”一聲,手中價值千金的寶劍落地。有股淡黃色的水流也緩緩從胯下淌了出來,淅淅瀝瀝流過馬腹。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7 PM

第一章羽衣(四下)

    見對方那幅膿包模樣,王洵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厭惡,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聲問道︰“你是自己下馬,還是讓我砍你下來?”

    “別,別殺我!我,我阿爺是”最後一名惡少立即用雙手抱住腦袋,身子在馬背上縮成一個球,“我,我阿爺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爺是誰!下馬,否則,我砍你下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煩躁地打斷。除了拿自己的父輩嚇唬人外,這幾名紈褲要本事沒本事,要膽色沒膽色,真是丟盡了勛貴子弟的臉!

    “我,我,我的腿動不了了!嗚嗚,嗚嗚”惡少抱著腦袋,嚎啕出聲。“我真的動不了了啊,好漢爺,我沒法下馬了啊!”

    聞聽此言,王洵又好氣又好笑。正琢磨著該怎樣處置這個被嚇癱了的膽小鬼間,眼角的余光又看見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惡少悄悄地爬了起來,爭先恐後朝來路上跑。立刻把馬頭一撥,大聲喝道︰“站住。誰跑得最遠,我先殺了誰。不信,你們就再跑幾步試試?”

    “救——”四名渾身上下沾滿了馬血的惡少登時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聲嘎然而止。隨即,他們以目互望,倒退著開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離馬上的那個惡魔遠出分毫。

    “過來,全給我走過來。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繼續擺出一幅窮凶極惡模樣,“到我馬前來,別磨磨蹭蹭的。”

    “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幾乎無師自通,四名惡少同時轉過身,沖著王洵的馬頭跪倒。“我們剛才不是故意沖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們三個,是自己爬上來呢。還是試試我的箭射得準不準!”不理睬馬前這四名已經被嚇傻了廢物,王洵將頭轉向排污渠,沖另外三個試圖涉水逃走的紈褲問道。

    “好,好漢爺息怒。我們,我們自己過去!自己過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伙,其余三名紈褲動作與前四人如出一轍,一邊哭喊求饒,一邊趔趄著爬出了排污渠,手腳並用,爬到王洵馬前。

    到了此時,先前驚散的路人們也發現沒有人傷亡,紛紛從房門後、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處鑽了出來,指指點點地繼續看熱鬧。見到先前囂張不可一世的惡少們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條賴皮狗一般,心里覺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聲沖王洵喝起彩來。

    “打得好,打得好,軍爺好本事!”

    “揍他。揍這些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

    “軍爺,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永遠忘不了今天!”

    聽見周圍人聲鼎沸,惡少們愈發覺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斷沖王洵叩首乞憐,“好漢爺,好漢爺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們給您磕頭,給您磕頭還不中麼?”

    看著對方奴顏婢膝的模樣,王洵自己都覺得臉紅,用刀尖沖癱在馬背上的那個銀樣蠟槍頭一指,惡狠狠地命令。“少廢話,去,把他給我從馬背上卸下來!”

    聞聽此言,七名惡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說沖到癱在馬背上的同伴身邊,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馬鞍的掀馬鞍,將對方徑直從馬背上扯下,按著跪在地上,比久經訓練的僕人動作還要干淨利落。

    做完了,還不忘將後者的頭向下壓一壓,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幫手,而後者已經與自己完全劃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別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覺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惡少一眼,大聲喝止。

    “唉!”七名惡少架住原來自己這伙人的首領,抬頭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們剛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里嘆了口氣,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低聲命令。

    惡少們楞了楞,不敢違抗,架著癱軟的同伴,拖著一身污水和馬血,晃晃悠悠地沿來路折返。王洵策馬跟在這幫廢物身後,目光四下逡巡,想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找出剛才被惡少們縱馬踏傷者。誰料看客們雖然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每當與他的目光發生接觸,就迅速將眼楮閃在了一旁,仿佛多對視片刻,就會被牽連般,更甭提主動上前搭腔。

    直到半條街都走完了,依舊沒有受害者出來痛打落水狗,也沒有人主動出頭請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俠的**無法滿足,心里便覺得有些氣悶,瞪圓雙眼,沖路邊的看客們喊道︰“剛才是誰被他們撞到了,請出來一下,我讓他們當面向您賠禮道歉!”

    看客的人們紛紛向後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進這場稀里糊涂的熱鬧當中。見到此景,王洵心中愈發覺得失望,想了想,繼續鼓勵道︰“大伙別怕,出了事情我一個人擔著。今天哪位被他們撞傷了,或者被他們的坐騎撞壞了東西,請出面說句話。我立刻讓他們賠錢給你!”

    道路兩旁的看客紛紛搖頭,腳步不停向後挪動。幾個破碎的竹籃子和裝干果的陶罐從大伙腳下露了出來,卻沒人承認那是屬于自己的東西。

    發現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惡少立刻松了口氣,偷偷將頭轉過來,沖著背後的持刀惡魔上下打量。直到現在,他們才看清楚了,馬背上的惡魔其實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一幅富貴相,細皮嫩肉,濃眉大眼,根本沒有剛才自己心里想得那樣可怕。

    被惡少們看得心里發虛,王洵勃然大怒,將刀尖一擺,厲聲呵斥︰“看什麼看?以為沒有苦主,你們幾個就得意了不是?給跪下,沖著路邊的老少爺們磕頭賠罪。”“好漢爺啊”一名惡少試圖打個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頭。慘叫著滿地打滾。

    “少廢話,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指了指前車之鑒,王洵豎起眼楮威脅。

    其他幾名惡少登時收起了僥幸之心,齊刷刷地沖著路邊的看客們跪倒,一邊磕頭,一邊亂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鄉親,我剛才騎馬不小心”

    “別給自己開脫!”王洵策馬過去,刀尖在眾紈褲頭頂虛晃,“說你等有人養沒人教,鬧市縱馬,傷天害理。請父老鄉親們原諒!”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褲們惹王洵不起,只好按著他的命令重復。

    “大聲點兒,沒吃飽飯麼?剛才縱馬傷人的勁頭哪里去了!”王洵用刀背在眾紈褲頭上亂敲,就像在軍營里訓練新兵一般,醉燻燻地呵斥。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褲們扯開嗓子,唯恐惹背後的魔頭不滿,再拿自己腦袋當木魚使。

    “算了,算了。”看客們先是覺得有趣,稍後又開始可憐起幾個紈褲子弟來,紛紛擺著手回應。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得不到背後那麼惡魔的首肯,眾紈褲不敢停聲,繼續扯開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這位軍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反正今天又沒弄出人命來!”人群中,有幾個老者過意不去,居然替紈褲們求起情來。

    “都是你們這些家伙,挨了欺負卻不敢吭聲,才把他們慣成這般模樣!”喝了一肚子悶酒,王洵本來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見看客們拿好心當驢肝肺,酒意一個勁地往腦門上撞。“不都是一條命麼?他策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幾個,看下次還有人敢胡作非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搶地,有了報仇的機會卻又濫發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馬踩了,我看也是活該!”

    “你這話太過分了!”有人立刻覺得受了傷害,大聲沖著王洵反駁。

    “誰說的,誰說的,到我面前來,重復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雙通紅的眼楮,試圖找出反駁自己者。

    沒有人肯接茬,大伙紛紛向後退去。一邊退,有人一邊苦笑著搖頭,“原來是個醉鬼。哧!”

    “軍爺真的喝醉了!”一個又一個看客嘆息著散去,誰也不願意跟醉鬼一般見識。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後肯定得受懲處。大伙跟著瞎摻和,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煩,這輩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們!”王洵皺了下眉頭,策馬欲攔。誰料不動則已,一動,本來走得不是很快的人們立刻受了驚嚇,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遠處逃去。

    “你們,你們這”王洵氣急敗壞,橫刀上下亂揮。縱使皇帝老爺,也沒有將不願意接受賠償的受害者抓回來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將大伙如何?一時間,竟憋得滿臉青紫。就在這當口,跪在最遠處的一名惡少忽然跳了起來,扯開嗓子沖更遠的地方喊道︰“孫捕頭,救我!趕緊過來救我。抓住他,我讓我阿爺給你連升三級!”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09 PM

第一章羽衣(五上)

    事發突然,王洵根本來不及阻攔。一名惡少帶頭,其他幾名惡少連滾帶爬,頃刻間,居然像蒼蠅般一哄而散。待他反應過來撥馬欲追,惡少們已經跑出了二三十步,沖著遠處一所茶樓拐角處不斷大喊呼救,“孫捕頭,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持刀殺人了!”

    架不打完,衙門里的差役趕不到現場,乃為長安城里的慣例。萬年縣縣尉孫仁宇其實早就聞訊趕來了,只是不願意提前露面,壞了規矩而已。此刻見自己躲無可躲,只好從藏身處閃出來,遙遙地沖著王洵拱手,“小侯爺,您老暫且息怒。這幾個家伙到底怎麼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們!”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氣燒紅的眼楮慢慢開始恢復明澈。對方跟他沒什麼交情,但畢竟肩上擔負著維系地方治安之責。當著他的面兒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講道理,並且也有損于捕快們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罷手,紈褲們卻突然又來了精神,撒腿跑到孫仁宇等一干差役後,立刻狐假虎威。沖著這邊張牙舞爪,“孫捕頭,趕緊將其拿下,我阿爺一定會重賞你!”

    “幾位公子,請先不要著急!”孫仁宇看看這邊,瞅瞅那邊,心里好生為難。因為卷進了京兆尹王謀反的案子,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吏幾乎被清洗一空。唯獨他這個從外地調來的捕快,因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沒受到牽連,反而在事後被升了數級,直接從捕快躍居縣尉,成了萬年縣衙門里除了縣令、主簿之外的第三號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孫仁宇心里越不踏實。他看到過前任縣尉薛榮光當初是何等的威風,也看到過京兆尹王一家的下場是何等的淒慘。深知京師重地藏龍臥虎,自己這個小小的縣尉根基淺,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為好。

    本著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倒也混出了個好人緣。非但上司們覺得其勤勤懇懇,市井商販也因為頭上突然少了許多攤派而對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總會主動向衙門通風報信。如此幾個月下來,居然把所轄範圍內治理得欣欣向榮。雖不敢說夜不閉戶,哪里有個風吹草動,卻總瞞不過他老孫的耳朵。

    但今天,孫仁宇這個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幾位中,恰巧有一個是他頂頭上司,新任萬年縣令魏弘的兒子。而打人的這位,最近才實授了六品武職,將來的前途也許不可限量。

    “姓孫的,難道你跟賊人有勾結麼?”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們肯定跟你沒完!”見孫仁宇遲遲不肯奉命,幾位紈褲立刻瞪起了眼楮,惡狠狠地威脅。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們幾個還沒玩夠呢!孫兄,你還是讓開吧!”王洵不想讓孫仁宇為難,磕了磕馬鐙,慢慢向前靠近了數步。

    “別,別讓他過來!”幾位紈褲立刻嚇白了臉,躲在差役們的身後,腦袋拼命往衣襟里邊縮,“攔住他,攔住他重重有賞!”

    “小侯爺,小侯爺,息怒,息怒!”孫仁宇連連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讓王洵找到發作的機會,“他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回過頭,他又趕緊沖著幾位紈褲子弟解釋,“幾位公子爺,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讓他一讓行麼?”

    “就你?一個小小縣尉?”先前被嚇得無法走路的紈褲把嘴一撇,絲毫不給顧忌孫仁宇的臉面。“你有什麼面子。趕緊著,把他拿下。不然咱們走著瞧!”

    “姓孫的,你別吃里爬外。否則,我讓我阿爺明天就撤了你的職!”另外一名紈褲子弟也以手插腰,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我的公子爺唉!”孫仁宇急得直跺腳。見過缺心眼的,沒見過這麼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飛龍禁軍,陛下的親兵。這京師里邊的治安,本來就有權過問。就是縣尊大人親自在場,也不會下令抓他,更何況我了?”

    “禁衛軍校尉怎麼了?不才一個六品麼?”紈褲子弟們紛紛撇嘴。“我阿爺”

    話音未落,眾人頭頂斜上方的茶樓二層忽然打開了一扇窗戶,有個二十**歲的古銅臉漢子探出半個腦袋,笑著提議,“我說縣尉大人,你還是走遠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爺明天一句話,就能解決所有麻煩。”

    “是啊。先讓王校尉把他們打殘廢了。然後你再露頭不就得了麼?好端端的,給自己找什麼麻煩呢!”另外一個年青的面孔緊跟著露了出來,笑嘻嘻地提出建議。

    “這”孫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剛才不被紈褲子弟們看見,他當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現在,卻沒有任由事態繼續鬧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幾聲,沖著提建議的人連連拱手,“多謝兩位指點。但孫某好歹也是個縣尉,沒有看著他們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說些什麼?”幾個紈褲大怒,指著孫仁宇的鼻子呵斥。

    “幾位公子爺,公子爺!息怒,息怒,聽小人解釋一句!”孫仁宇急得直擦汗,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這幾位缺心眼兒的家伙認清眼前形勢。

    跟在孫仁宇身後的捕頭、捕快們見此,心中實在氣憤不過。干脆聳聳肩,自行走開,將紈褲們直接暴露在王洵馬前。這下,比說什麼都管用,紈褲子弟們立刻放過了孫仁宇,一邊往遠處退,一邊沖著茶樓罵道︰“哪來的鄉巴佬,多管什麼閑事?!
    “孫子你罵誰?”古銅臉漢子沒想到這當口,眾紈褲們還敢招惹自己,被罵得登時楞了楞,操著明顯的河北口音回罵。

    “爺爺就罵你,怎麼了?”紈褲子弟們惹不起王洵,卻不怕這個外鄉佬,跳著腳反擊。

    “好,好,爺爺剛才正看得手癢呢!”古銅臉漢子騰身而起,直接從窗口跳了下來,半空中打了個旋,如同老鷹般撲向幾位紈褲。人沒落地,腳已經先到,“咚、咚、咚!”接連踹翻了三個,才穩穩地收住了勢頭。

    “啊——”挨了打紈褲躺在低聲慘叫。

    “殺人了,殺人了!當著捕快的面兒殺人了!”沒挨打的幾個藏在孫仁宇背後,揪住對方的外袍下擺死死不放。“救命,孫大哥救命”

    “我的天吶!”孫仁宇雙手抱著腦袋,直接蹲在了茶樓下。先前出了一個王洵,已經讓他頭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來的外鄉漢子,到底什麼來頭不說,就憑他外袍胸口上繡的那只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級別。(注1)

    他本來長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後更是藏不住任何東西。那古銅臉漢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沖上前去,一腳一個,將剩下的紈褲統統踹翻在地。過後還覺得不解氣,一邊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邊惡狠狠地罵道︰“殺了你們又能怎樣?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大不了老子一條命,換你們八個!”

    這下子,不但眾捕頭捕快們傻了眼,猛然變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發懵。古銅臉漢子雖然沒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兩腳補下去,紈褲子弟當中有人嘴巴里已經吐出了血沫來。怕對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趕緊跳下坐騎,拱手為禮︰“多謝這位大哥出手相助。這幾個家伙雖然仗勢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著為了他們,耽誤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前程。這長安城里的官,做著沒意思透頂!”古銅臉漢子撇了撇嘴,絲毫不以王洵的提醒為意。“剛才如果不是來不及下樓牽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們了。先讓他們嘗嘗斷胳膊斷腿的滋味,然後再跟他們講道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孫仁宇終于緩過了一口氣,雙手抱住了古銅臉漢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別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們的飯碗就沒了!”

    “沒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現在差!”古銅臉漢子氣哼哼地回應了一聲,終于收住了雙腳。“你也真是,這麼窩囊的縣尉,有什麼可留戀的?裝孫子有癮是不?”

    孫仁宇無言以對,搖著頭嘆氣。古銅臉漢子四下看了看,又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紈褲補了一腳,冷笑著道︰“記住了,今天打你們的,是平盧左衛將軍史朝義。你們哪個不服,盡管讓家人找老子的麻煩。趁著老子這幾天就住在京城。別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沒功夫賠你們玩了!”

    注1︰唐代武官常服外有裝飾刺繡,稱為袍花。胸前刺繡麒麟者為各鎮領兵的將軍,或者禁衛軍首領。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0 PM

第一章羽衣(五下)

    “完了,幾個家伙今天這頓揍肯定白挨了!”聽古銅臉漢子自報家門,眾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于皇帝陛下偏執地認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幾大邊鎮主帥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異族血統。如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範陽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則出身于萬里之外的康胡。(注1)

    三人之中,以安祿山地位最為尊崇,一人身兼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麾下總計擁有部眾近四十萬。兵驕將悍,行事蠻橫。非但地方的各級官員被他欺負得有苦說不出,就連當朝宰相李林甫,見了安祿山本人也要客客氣氣,唯恐不小心惹惱了他,無端生出什麼是非來。

    而古銅臉漢子既然自稱為平盧將軍,必為安祿山的屬下。再聯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來歷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孫仁宇等一眾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大步從紈褲子弟們的身體上踩過,來到王洵近前,抱拳為禮,“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沒想到今天在這里踫上了!”

    “久仰,久仰!”也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王洵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嘴里說著客套話,臉上的表情卻極為牽強。

    史朝義搖頭而笑,轉過身去,沖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那座茶樓大喊,“小顏,還不趕緊滾下來給老子引薦。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還以為我在忽悠他呢!”

    “來了!來了。我可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從二樓跳下來也不怕摔斷腿!”剛才與史朝義一道煽風點火的年青人小跑著從茶樓底層閃了出來,整頓衣衫,沖著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矯健了!”

    “原來是你!”王洵先前就覺得對方的聲音耳熟,此刻定神細看,立刻認出了這張方正中又略帶一點玩世不恭的笑臉。“怎麼在下每次遇到麻煩時,你都踫巧在場?!”

    “王兄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在下總計來了兩次京師,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顏季明笑了笑,立刻連敲帶打地還了回來。

    論嘴上功夫,王洵自知這輩子永遠不是顏季明的敵手,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史朝義,“這位史兄”

    “他乃平盧兵馬使史公之子,現在跟我一道在範陽節度使麾下效力。我們兩個這次來京師,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戰俘!”顏季明收起笑容,鄭重回應。將頭轉向史思明,他又繼續補充,“史大哥,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過的王明允,開國郡公王薔之曾孫,曾一個人空手擊敗三名刺客!”

    “等著你,熱乎包子都曬涼了!”史朝義明顯讀書不多,說話時總帶著一些方言俚語。但這種習慣絲毫不給人土氣的感覺,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樣,反而令王洵覺得親切。

    “我現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豈敢跟你們兩個武夫相比!”顏季明白了他一眼,笑著調侃。

    “拿著刀子寫字的文官?”史朝義微笑著聳肩,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底細的神態。

    “當然,難道只許某些人以筆為刀,就不準顏某以刀為筆麼?”

    幾句調笑話說完,登時將三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史朝義看了看被差役們架在肩膀,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紈褲,再看看周圍躲躲閃閃卻不肯離去的人群,聳聳肩,笑著提議︰“既然是難得踫到一起了,咱們干脆找個地方喝杯酒吧!長安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剛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請教。”

    明知道對方後半句說得完全是客氣話,王洵卻沒法拒絕,略作沉吟,笑著點頭,“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樓,我跟里邊的掌故還有些交情。讓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長安風味,估計沒什麼問題!”

    “是臨風樓麼?”顏季明的興致立刻被勾了起來,“明允兄能否讓掌櫃的打開當日咱們聚會的那個雅間。或者,留有張探花墨寶的那間亦可。昨天我就想帶著史兄去,掌櫃的卻推說房間都在一個月前就被定走了!”

    這個問題倒難不住王洵,臨風樓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們青睞的兩個雅間,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當下,點頭答允,將坐騎丟給小廝王祥,命其頭前去準備。自己舉步與顏季明、史朝義二人同行。

    那臨風樓掌櫃聽聞東家要擺宴請客,豈敢再推三阻四?當即命伙計們打開了輕易不肯讓人進入的二樓雅間,擺出當日李白用過的酒盞,高適握過的筷子,岑參拍過的矮幾,崔顥坐過的鹿皮,將一道道風行于長安的珍饈陸續端了上來。

    顏季明出身書香門第,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鑒賞力。非但能夠自己大快耳頤,捎帶著還能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史朝義介紹一些名菜背後的掌故。而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則顯然接受不了這種過于精細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後只是懶懶的挑上幾筷子,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見對方瞳孔灰中透黃,猜到此人必定是漢化的胡兒。拍拍手,笑著叫過伙計,“我今天餓了幾乎大半日了,這種吃法幾時才能吃飽?趕緊讓廚房烤只母鹿來,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義聞聽,登時眼中就是一亮。待幾個伙計用銅盤抬著一頭半熟的母鹿入內,更是食指大動。當即舉起酒盞,大笑著說道,“多謝明允老弟對我這個粗人多加照顧。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勞煩伙計們了吧。咱們兄弟三個圍將過去,自己動手,邊吃邊聊,豈不是更是痛快!”

    “理當如此!”王洵點點頭,笑著起身。

    “焚琴煮鶴!”顏季明白了史朝義一眼,低聲抗議。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其余二人強拗,只好端了酒盞,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長安城內,原本就有很多投降過來的突厥貴冑居住。所以廚子們烤鹿烤得極其地道。表面上金燦燦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貼著骨頭處卻能帶出新鮮的血津來。史朝義年齡看上去比其二人長上幾歲,便理所當然做了持刀者。先將鹿頭前額處的肉切了,擺到盤子里敬給此間主人王洵。然後又將鹿背處最細嫩的肉切下一條,笑著送到顏季明面前。

    這是標準的胡人禮節,王洵和顏季明都約略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都念在史朝義為人豪爽大氣的份上,笑著用雙手將盤子接了。見新老兩位朋友如此照顧自己,史朝義愈發感到高興。端起酒盞,引吭高歌,“蒼狼子孫,雄鷹為伴。四野無際,群山連綿。天高萬丈,鷹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巔。白雲遮不住雄鷹的眼楮,青山擋不住蒼狼的視線”

    調子是突厥人的長調,歌詞卻是翻譯成了漢家文字,無論韻腳和意境,都無甚可取之處。但聽起來卻別具一番蒼涼滋味,隱隱還透著幾分無法折服的驕傲。王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覺將杯中的酒喝了個干干淨淨。見史朝義還沒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又命伙計給自己斟滿了一盞,端在手里大口品味。

    接連喝光了三盞葡萄酒,史朝義才終于把一首祝酒歌給唱完了。喜歡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舉杯陪了兩盞。然後用刀子割了一塊帶著血津的鹿肉,邊吃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來了長安,還能遇見明允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點賞賜都替安伯父討不到,也不虛此行了!”

    “豈止是不虛此行!”聽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顏季明笑著調侃,“你坐在李白寫詩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後凡是到臨風樓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詩,必然也會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輝映,相得益彰!”

    “小顏休要戲弄我!”跟顏季明混得已經無法再熟了,史朝義直接喚著對方的姓氏抗議,“我不過是個老粗,怎配跟謫仙相提並論。只是覺得跟明允一見投緣,所以拿一首歌來助興而已。待會兒咱們走了,掌櫃的估計要命人連洗五遍地,才覺得洗干淨了這間屋子里的俗氣!”

    “那倒不至于!”很欣賞史朝義的坦率,王洵笑著搖頭。“追究詩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時興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轍押韻,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璣。史兄剛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句話說得好。我喜歡!”史朝義毫不客氣,立刻全盤接受了王洵的恭維。

    “呸!”顏季明氣得差點沒把一口酒全噴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駁,卻突然發現王洵的話根本無從駁起。‘四詩’當中,的確有許多直抒胸臆的經典。比如“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類,分明是個女人發的毒誓,粗鄙之處,並不比史朝義剛才唱得長調強上多少。(注2)

    注1︰安祿山的父親為來歷不明的西域胡商,母親為突厥巫女。其本名為軋犖山,與亞歷山大同音。

    注2︰四詩.《詩經》的四體:《風》《大雅》《小雅》《頌》。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1 PM

第一章羽衣(六上)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干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家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後,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里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榜還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後,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並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借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郁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麼?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于明經。而考策論麼,亦不急在一時。”(注1)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範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後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雲,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考中明經科,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里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麼難麼?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麼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于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贊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麼?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史朝義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梁,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不忍見王洵難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楮,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麼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後者眨巴了半天眼楮,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麼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麼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麼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麼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後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後,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麼?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看樣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麼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干什麼干什麼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麼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對于世道的不恭,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泄了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麼復雜干什麼?干脆比誰阿爺官大。考卷上不寫任何題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麼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干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後,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于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騷無所謂,萬一于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幾聲,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余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麼?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注1︰明經,唐代科考的一種方式。將儒學典籍分段摘抄下來,讓考生填空。借以比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因為難度比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當小吏,負責抄抄寫寫。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意味著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沒有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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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六下)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義和王洵同時被臊了個大紅臉。特別是王洵,只是因為正處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年齡段,再加上閱歷不足,喜歡隨口發泄一下而已。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沒有半分敵意。

    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顏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尷尬遮掩了過去。隨即舉起酒盞,笑著說道︰“季明不愧為顏子之後,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確仰仗父輩余蔭,但史某卻不認為這種方式公道。看見不公道的事情麼?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顏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顏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顏季明皺了下眉頭,仿佛不認識般看著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蕩。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為。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游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後魂魄不散,化作數只精衛鳥,日日餃木頭石塊,試圖將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干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顏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著一盞酒,顏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將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麼?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干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並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別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顏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著搖搖頭,將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咱們今天的確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勛貴之後,但在京師這丟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內,哥哥保你能做到將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為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將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將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並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為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將,最後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將軍這個頭餃,對王洵的**力卻遠不及別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升官的願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著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麼?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麼?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麼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將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里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麼都這麼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父母在,不遠游,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見王洵婉言拒絕了史朝義的邀請,顏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干,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別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于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將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難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顏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後都會汗流浹背。而隨著幾個月前京兆尹王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隱隱已經呈後來居上的態勢,隨時都可能將李林甫拉于馬下。

    “如果那樣”顏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範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繡各種花鳥。而後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廝殺,早已被錘煉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後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麼?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並非胸無溝壑。聽顏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著台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後玩到大的好友顏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後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盡管給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話。只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著提議,“來,再干一盞。”

    “干!”史朝義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顏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著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游蕩于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里邊鑽。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著壺小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著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著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寧,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寧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

    望著眼前闌珊燈火,顏季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沖動,他不想這份安寧被打破,盡管他也覺得長安城的人活得太頹廢了,頹廢得有些令人厭惡。策馬與史朝義貼的更近了些,他笑著問道︰“史大哥今天那個精衛填海的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怎麼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我信口胡謅的!”史朝義肩膀微微一顫,臉上卻依舊帶著大咧咧的笑容,“怎麼,我說得不好聽麼?”

    “不能說好聽,也不能說難聽!”顏季明將對方所有動作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發覺得一陣陣你發沉。他們父子都隸屬于安祿山的管轄,如果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兩個起了異心,他們父子很難置身事外。但在事發之前,偏偏他們又無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祿山對他們父子一向禮敬有加,沒有更確鑿的證據情況下,隨便給人家扣上一個滅門的罪名,實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對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親即便上本揭發,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朝中諸公忙著爭權,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且,也沒人願意輕易招惹兩個手握重兵的悍將。

    “好聽,難聽,我都已經說了!”史朝義又看了顏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說出去的話,永遠無法收回來。倒是你,小顏,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後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幫忙,你肯不肯給我打下手?”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顏季明心中凜然生寒。他不希望與好朋友決裂,但更不想成為對方的爪牙。猶豫了片刻,抬起頭,正色說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麼事了。有些事情,我當然願意效勞。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說說!”史朝義在馬上伸出大手,盡力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顏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卻長了幅堅硬的骨架,拍起來很咯手。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顏季明伸手,將史朝義的胳膊從自己肩膀上支開,笑著回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

    “就憑你?”雖然心里早有預料,史朝義依舊非常失望,咧著嘴,又一巴掌拍將過來,“小樣,我從小就”

    “有所為,有所不為!”顏季明依舊在笑,雙目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子令人無法回避的堅韌。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2 PM

第一章 羽衣 (七 上)

有的人喝了酒之後會變得清醒,有的人卻是越喝越糊涂。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後能夠過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後卻是根本記不得清醒時到底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王洵就屬于最後一種,稀里糊涂下了臨風樓,在小廝的照應下稀里糊涂回了家,然後又稀里糊涂面對了雲姨的指責和紫蘿的抱怨,稀里糊涂就一覺睡了過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個干干淨淨。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雲姨強按著去參加什麼相親宴。便推說還有公務在身,跳上坐騎往白馬堡大營逃去。距離營門還老遠,就看見當值的隊正方子陵遙遙地向自己揮手,“王校尉,你怎麼才來。驃騎大將軍已經在里邊點了兩遍卯了!”

    “高驃騎,他怎麼來了?”王洵嚇了一跳,趕緊將坐騎丟給守門士卒,徒步向營內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脫不開身麼?今天又怎麼又有了閑功夫?!”

    “您還是趕緊吧!卯點三遍不至,可是掉腦袋的罪名!”方子陵大聲提醒,看看四下里沒有外人,又緊追了幾步,小聲補充道︰“好像有人到驃騎大將軍面前把您給告了。小心點,別自己往大將軍的火上澆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連晃了好幾下腦袋,才想起自己昨天當街教訓幾個惡少的事情來。對于此,他自覺理直氣壯。飛龍禁衛本來就肩負維系京師治安的職責,那幾個惡少縱馬傷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于後,挨頓打已經是輕饒。如果換了宇文至那狠貨,估計至少要留下幾條胳膊。

    “嗯。好像有兩個紅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營門前求見陳將軍。恰巧驃騎大將軍也來了,就把他們一起帶了進去!”方子陵一邊陪著王洵向營內急行,一邊繼續補充。

    按大唐的服飾等級規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有資格穿緋紅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幾個家伙看樣子背景不小。想到此節,王洵的腳步禁不住慢了些許。但轉眼又開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去當值吧。改天,我請你到臨風樓喝酒!”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從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沒吃過虧!”方子陵嘻嘻一笑,轉身離開。

    “滾吧!”王洵猛然轉過身,沖著方子陵的屁股虛踢。

    轉眼來到中軍,第三遍點卯已經開始。聞聽值日參軍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趕緊猛跑幾步,沖著帥案中央畢恭畢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參見驃騎大將軍!”

    “拖出去,給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屬下很和氣的大將軍高力士鐵青著臉,厲聲怒喝。

    “大將軍,屬下有”王洵沒想到高力士連個分辯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急沖上來的四名金甲侍衛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門外。有親兵搬來一條長凳,將他往上面一按。監刑官扯開嗓子,聲音傳遍了整個軍營,“行刑,一”

    “啊——!”從小到大,王洵哪曾受過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覺得大腿和腰桿猛地一抽,渾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時,一股火辣辣感覺瞬間從腳跟沖上頂門,慘叫聲脫口而出。

    “二”監刑官不動聲色,繼續報數。帶著風聲的軍棍重重揮下,發出與皮肉撞擊的悶響,“啪!”。

    “啊——”王洵本能地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卻驚詫地發現,屁股上傳來的痛覺與第一下相去甚遠。仿佛有個熱乎乎地東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軍棍之間,卸掉了大部分痛擊的傷害。

    “三”伴著監刑官的報數聲,第三記軍棍轉瞬即至,這回,王洵的感覺更清晰了,的確有個熱乎乎油膩膩的東西擋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間,使得軍棍發出的聲音甚為巨大,造成的傷害卻半點兒都沒有。

    轉過頭,他好奇地向後張望。脖子卻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長凳上。同時,一個沙啞的聲音迅速鑽入耳朵,“王校尉,麻煩你配合些,別讓兄弟們難做。”“啊——”

    後一個慘叫聲是從別人嘴里發出來的,聽上去卻跟王洵剛才發出的一模一樣。

    “老程”王洵大驚,卻順從地將頭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著自己脖頸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監,當日曾經跟自己一道去王府上“平叛”。後來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馬堡大營的輜重錢糧。

    “別動,有人直接把狀子遞到宮里去了。大將軍也很為難!”不愧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兩句話,就點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關系直通皇宮大內。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趕往白馬堡大營處置下屬,以給所有告狀的人一個交代。

    “啊——”“啊——”軍棍繼續有節奏地下落,身邊的慘叫聲先是淒厲,後轉沙啞,慢慢地,一聲低于一聲,聽起來卻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王洵順從地趴在長凳上,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將軍事先安排好的,否則,給監刑官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軍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墊于自己屁股和軍棍之間的東西上。聞味道,那好像是塊帶著血的豬肉。而行刑的弟兄們事先已經料到了自己可能會穿幫,居然連幫忙喊疼的人都預備下了。

    須臾,五十軍棍打完。程元振將護在王洵屁股上的豬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後迅速拿開。監刑官強忍住笑,扯開嗓子大聲匯報,“啟稟大將軍,五十軍棍責打完畢。王校尉已經昏過去了,是否繼續行刑!”

    “用冷水潑醒了,然後帶上來給兩位大人驗傷!”高力士面沉似水,大聲命令。立刻有人打來一盆冷水,沖著王洵當頭澆下。然後伴著一聲痛苦的呻吟,幾名金甲侍衛從長凳上扯起落湯雞般的王洵,拖著他往中軍走。血水順著衣角,淅淅瀝瀝淌了滿地。

    前來找麻煩的兩名高官都是文職,幾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看到王洵將頭耷拉于金甲衛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後拖出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跡,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還有勇氣湊上前驗看傷口?趕緊長身站了起來,沖著高力士連連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覺得王校尉當街行凶,有損天子禁軍名聲,豈敢干涉大將軍執行軍法?快些將他帶下去敷藥吧,免得耽擱時間太久,整個人都廢了!”

    “不見識下軍法的嚴苛,別人還以為白馬堡大營是菜市場呢,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本爵既然替陛下練兵,自然會掌握分寸,把這支隊伍帶出個樣子來!不包庇,不縱容,該打軍棍打軍棍,該砍腦袋砍腦袋。可若是誰故意找我屬下的麻煩,哼哼,”高力士掃了兩名朱衣官員一眼,低聲冷笑,“咱家也不會裝孫子,任由屬下被人欺負!”

    “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兩位朱衣官員一邊聽,一邊不斷地點頭。人家高大將軍都把屬下打成這般模樣了,他們再繼續糾纏,就顯得太沒意思了。況且人家高大將軍說得明白,這支隊伍是他的心頭肉。誰要再窮追不舍,他也絕不會客氣。

    “兩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咱家也一向教訓麾下弟兄,低調做人,小心做事,別到處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繼續強調,“王校尉當街折辱令郎,的確做得過分了些。可令郎鬧市縱馬傷人,也實在有違兩位的家風。若一味由著他們胡鬧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腳下,京兆尹那邊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氣不算熱,兩名官員卻同時開始流汗。心中暗自後悔不該聽了人的挑撥,上門來找這個最受皇帝陛下寵信的老太監的麻煩。自家兒孫被打的場子是找回來了,跟飛龍禁衛的梁子也結下了。日後若是京城里再有什麼風吹草動,誰能保證老太監不會授意屬下渾水摸魚?

    “咱家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送兩位大人了!”見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頭見到李相,替我給他帶個好。咱家身為內宦,不方便出宮拜訪他,但心里對他老人家,卻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將眼楮睜開一條縫隙。他看見兩名朱衣官員臉色登時變得有些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又是李林甫這廝在搞鬼?老子怎麼得罪他了!”一邊在心里偷罵,王洵一邊暗中思索。將自己一年多來所有做個的事情細數了個遍,卻沒發現與當朝宰相有過任何牽扯。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3 PM

本帖最後由 ppqoo2000 於 2012-8-8 01:14 PM 編輯

第一章 羽衣 (七 下)

有道是玉璧不會踫瓦片。即便自己曾經有得罪之處,作為當朝宰相,李林甫對付一個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須費這麼大周章?于情于理,這都說不過去!可兩位朱衣高官臉上的表情,卻又分明證實了高力士的猜測絲毫沒錯!

    正百思不解之際,王洵突然聽見高力士笑著罵道︰“行了,小兔崽子,別裝死了。外人已經走了,趕緊給咱家滾起來說話!”

    “多謝大將軍!”王洵打了激靈,立刻從金甲侍衛肩膀上滾下來,沖著高力士長揖為禮。

    “你個小東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著罵道,“闖禍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尋思一下輕重?!”

    “屬下,屬下昨天被他們逼急了!”王洵當然不敢直說自己是喝過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瘋。只好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

    “逼急了?這個理由倒也不錯!”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扎進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為什麼要打你軍棍麼?在老封手底下時,你還沒吃過這種苦頭吧?玉不琢不成器,他這個人啊,就是太慣著你了!”

    “沒!”王洵搖搖頭,老老實實地承認。然後咧了下嘴,笑著道︰“大將軍今日的回護之恩,晚輩一定牢牢記在心里。那兩個狗官既然敢找上門來,想必背後有所憑借。大將軍”

    話沒說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來人,拖出去,再給咱家打五十軍棍。這次,結結實實地打,不準你等徇私!”

    “是!”左右親衛答應一聲,作勢就往前撲。王洵見狀,趕緊大聲討饒︰“大將軍饒命,大將軍饒命。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知道了,錯在哪了?”高力士擺斥退親兵,笑著問道。

    被老太監的笑容弄得心里直發毛,王洵先是搜腸刮肚想了好一陣,然後硬著頭皮回應,“屬下不該下那麼重的手。不,不,屬下不該給大將軍找麻煩。不,不,屬下剛才不該偷聽大將軍的話之後,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滿臉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為什麼如此賞識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還怕別人放出的兩條狗?他們汪汪得再歡,咱家只要不高興,一樣拿軍棍打出門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閑事!別人鬧事縱不縱馬,傷沒傷到人,關你小子屁事?背後追出人家一里多地,居然還找出了**急了這種爛借口!他們怎麼逼你了,倒騎著馬追殺你了,還是個個在背後長著第三只眼楮?”

    “屬下,屬下知道錯了!”謊言被人當場拆穿,王洵不覺憋了個滿臉通紅。“但,但是他們”

    “他們在東市口兒縱馬傷人,自然有萬年縣管。如果萬年縣管不了的話,上頭還有京兆尹衙門,大理寺!何時輪到你多事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強出頭,嫌自己命長不是?朱雀門內,還有很多陛下顧不過來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注1)“屬下,屬下”王洵被罵得滿頭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應。高力士知道他心里未必肯服氣,將語調放緩了些許,大聲說道︰“天下之事,最要緊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將,士紳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職。不該自己管的事情,別隨便亂管。
    “屬下莽撞,多謝大將軍教誨!”雖然心里覺得自己教訓幾個惡少教訓的沒錯,念在上司是出于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謝。

    見他態度如此謙和,高力士心中本來就不多的怒氣又散了幾分,搖了搖頭,柔聲道︰“年青人心中藏著一股正氣,這是好事。但千萬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咱家追隨陛下這麼多年,始終沒犯下什麼大錯,就是因為時刻記得‘少管閑事’四個字。你是老封極力抬舉的人,別辜負了他,也別辜負了父輩對你的期盼才好!”

    “晚輩不敢!”王洵擦了下額頭淌出來的汗珠,以晚輩對待長輩的姿態回應。

    “最近外邊亂,沒事別到處瞎跑。”高力士笑了笑,擺出一幅自己人的口吻,“老老實實給咱家在軍營里貓上一個月。每天按時點卯,按時帶隊操練。這白馬堡大營雖然沒多少人,外邊可是有無數雙眼楮盯著呢!”

    留在軍營里一個月不準回家?意味著不能跟小紫蘿耳鬢廝磨,不能到斗雞場吶喊助威,不能找白荇芷卿卿我我,這懲罰也太嚴重了些!但大將軍已經把話說的這個份上了,王洵想拒絕也鼓不起勇氣來。只好躬身領命,然後怏怏退了下去。

    好在高力士沒時間天天在白馬堡盯著,而他的頂頭上司陳玄禮又知道體諒下屬。明白像王洵這種人,如果天天憋在軍營里,肯定會被憋出犄角來,便盡量多安排些外差給他。

    所謂外差,無非是下雨天疏通疏通排污渠,走水時帶隊救救火,以及替皇帝陛下和哪家王爺清清場子之類,沒什麼難度,並且容易出風頭。王洵去年便曾經因為帶隊清掃通往驪山行宮道路上的積雪而撈過一票功勞,此番舊業重操,自然是輕車熟路。

    他為人直爽,出手大方,又不愛擺什麼長官的架子,小半個月干下來,倒也跟麾下新老弟兄們打成了一片。白馬堡中很多年青貪玩的低級軍官,都把跟著王校尉一道執行任務視為美差,做起來爭先恐後。

    堪堪到了夏末,京師里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曲江池的水位就有了外溢的危險。為保證京城萬無一失,陳玄禮便讓王洵等幾個對京師熟悉的軍官輪流當值,日夜于池畔警戒。這個差事也沒什麼難度,只是有點耗人。時間久了,眾飛龍禁衛們便閑得有些腰疼,紛紛開始在周圍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能在曲江池畔佔據一畝三分地的,背景肯定不會太淺。王洵不想再被高力士打軍棍,便從早到晚來回巡視,對著弟兄們千叮嚀萬囑咐。弟兄們被叮囑得不勝其煩,便信口敷衍道︰“行了,校尉大人!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宰相家的門房六品官,您就是借我們三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給您惹禍啊!”

    “就你們,我能放心才怪!前些日子也不是誰,差點驚了薛王的坐騎!”王洵聳聳肩,指著幾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嚷嚷。

    “我們不也是認真負責麼?大半夜的,他老人家連隨從都不帶,一個人騎馬在外邊晃蕩。知道的相信他是咱大唐的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半夜撬門的惡賊呢!”跟王洵時間久了,眾禁衛也摸透了他的脾氣,笑了笑,大咧咧的對付。

    “就你等?少裝大頭蒜吧。真要是賊,還指不定誰抓誰呢!”王洵氣得直撇嘴,壓根不相信對方的解釋。

    “要是我等真能抓到個賊呢?校尉大人,是不是請我等到平康里那邊開開眼界?”隊正方子陵跟王洵關系最親切,湊到跟前,笑呵呵的反問。

    “扯淡,除非哪個賊活得不耐煩了,自己捆住手腳往你們手邊上送!”王洵一腳踢在對方屁股上,將對方踢出老遠。

    “我們,我們前天傍晚真的看見了一個賊。不信,您問問老鄭,還有老朱他們幾個?若是騙您,天打雷劈!”方子陵單手捂住屁股,跳著腳賭咒發誓。

    見對方說得不像作偽,王洵忍不住心里也涌起了幾分好奇,“前天傍晚?那你們怎麼沒將他抓住?!”

    “是,是個哪種賊。哪種”方子陵一臉壞笑,神神秘秘地再度湊了過來,“不是,偷,偷東西,是偷,偷那個。您懂得?就在那間後院種了很多柳樹的大宅子里。前天傍晚,天剛擦黑,一個男的乘著輛淡青色的馬車來到了人家的後門口,然後就被一個小丫鬟帶了進去。緊跟著車夫就趕著馬車自己走了。老鄭跟我覺得他們行事詭秘,偷偷爬牆去看。發現那個男的和一個貴婦人抱在一堆兒哭,心呀肉呀的好不淒涼!”

    “哪邊?這一帶家家後院都有柳樹,”王洵微微一愣,隨口問道。

    “那邊,種得最多的那家!”方子陵唯恐天下不亂,伸出手指向王洵示意。

    “她”王洵的眉頭登時擰成了個疙瘩,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虢國夫人的府邸。虢國夫人的艷名滿長安,只要雙方你情我願,想讓哪個男人做入幕之賓不可?何必要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進入,還抱在一起哭?”

    “校尉大人知道那是誰的府邸?”見王洵神色不對,方子陵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追問。

    “不知道!”王洵搖頭否認。“但是高大將軍說過,讓咱們少管閑事!”

    話雖然如此,他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早在此前,,已經隱隱約約猜到虢國夫人跟雷萬春之間好像有些糾纏不清。但以雷萬春的為人,絕不會從後門偷偷摸摸去拜會一個女人。更不會軟弱到跟對方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大將軍的話,咱們當然要遵從。”方子陵隨口敷衍,“可那家的男主人,也忒傻了些。老婆都被人偷了,自己居然半點察覺都沒有!”

    “行了,別亂嚼舌頭。跟老鄭,老朱他們也打個招呼,這事兒別亂傳。”王洵收起笑容,鄭重吩咐。隨後,又鬼使神差般信口追問︰“那男的長得什麼樣?很壯實麼,個頭比我高還是比我矮!”

    “跟您可是沒法比!”方子陵看了一眼王洵,滿臉賤笑,“他的個頭也就到您肩膀。瘦得像個癆病鬼般。也不知道哪點贏人,居然把一個朝廷命婦搭上了手。不過那個女人長得可真不賴,隔著那麼遠,也差點沒把老鄭的魂看飛了!嘖嘖,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真是有點可惜。換了校尉您還差不多,要模樣有模樣,要體力有體力”

    “滾!”王洵作勢欲踢,心中的石頭卻終于落了地。不是雷大哥,他為人磊落光明,斷不會做如此無聊之事。那又會是誰呢?難道虢國夫人那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眼神,真是裝出來的?

    此刻太陽已經落了山,湖畔人煙漸稀。放眼望去,一片煙波托著幾處舞榭歌台,竟有股子說不出的蒼茫滋味。王洵不想再管虢國夫人的閑事,便轉過身,拔腿向自己的坐騎走去。剛走了幾步,還沒等拉住馬韁繩,身後卻又傳來了方子陵神神秘秘的聲音,“來了,來了。那天差不多也是這般時候。您看,就是那輛淡青色的馬車,您快看,又是後門下車,進去了,又進去了。!”

    “你們幾個別多”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話音未落,卻看見數匹駿馬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疾馳而過,馬上的人簇擁著一個紫袍官員,威風不可一世。

    “楊國忠,他怎麼也來了?”憑著當日與劍南節度牙隊一道“平叛”留下的印象,王洵認出馬背上的那位身穿紫袍的大人物。“來捉自家妹妹的奸麼?還是”

    回過頭,他發現方子陵等人已經踮著腳向別人的後院牆附近溜。趕緊追了幾步,低聲命令,“你們幾個,都給我躲遠邊上去。別跟著添亂。老鄭,你在這塊警戒,不準任何人再去偷看。子陵,把我的馬牽到水邊飲飲”

    一連串命令發完,弄得幾個屬下面面相覷。正恍惚間,卻看見自家校尉大人躡手躡腳靠近了那家院牆,雙手輕輕一扒,將頭探了過去!

    注1︰朱雀門,大唐皇宮的正門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5 PM

第一章羽衣(八上)

   本質上,王洵並非一個喜歡多事兒的人。前些日子出手教訓幾個惡少,不過是因為酒後失去了節制力,心中的壓抑一並爆發而已。過後被高力士教訓了一頓,也老老實實承認錯誤,心中並沒覺得有多冤枉。

    今天去翻虢國夫人家的院牆,亦非存心窺探他人**。襄郡夫人罵得好,這長安城里,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桿才稱得上干淨。虢國夫人艷名遠播,裙下之臣據說能從西北角光化門一直排到東南角的啟夏門。雖然王洵私下里認為她可能跟雷萬春藕斷絲連,但像她這種女人,誰還能指望著她為了自己而守節不移?

    只是楊國忠今天來舉動實在太反常了,反而勾起了少年人的好奇心。王洵本打算探過頭去看一眼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令楊國忠如此忌憚。誰料目光一落在後院亭子里的相對流淚的兩個人身上,便再也挪不動分毫了。

    此刻太陽剛落,天將黑未黑,從牆頭上探過半個頭的王洵看不清院內人的面孔,但憑借直覺,他相信那不是自己曾經為之驚艷的虢國夫人。

    不是虢國夫人。院子中那個女人個頭比虢國夫人略高,身材也比虢國夫人更豐腴。但你決無法說她長得太胖,而是豐腴到了極致。增一分則有余,減一分則不足。與其以手拭淚的嬌弱動作相配,令人心頭登時涌起一股想攬之入懷的沖動。

    但這種沖動又與第一次見到虢國夫人之時截然不同。虢國夫人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嬌艷欲滴,香氣四溢,無論哪個男人看到,都想將其摘下來把玩一番,即便被花枝扎得滿手是血也心甘情願。而此刻在亭子內垂淚不止的那個女人,則如同一朵靜靜照水的白蓮,美則美矣,卻令人只想親近而不想褻瀆。

    如此絕世姿容,難怪老鄭、老周他們幾個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恍惚間,王洵竟然有些羨慕起了亭子里的那個男人。雖然那個男人也在一直默默流淚,但傷心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傾國之色陪著,即便就哭上一輩子,也是值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帶著幾分嫉妒,王洵皺著凝神細想。根本無法再顧忌自己剛才曾經看見楊國忠已經進了宅院的正門。據他所知,貴妃娘娘有三個姐姐,個個都堪稱世間絕色。但那三個女人都是都是楊國忠用來跟朝臣拉關系的蒲包,想往外送還唯恐不及,又怎會惶恐成那般模樣?除非她是

    一瞬間,王洵的身體猶如雷擊。長得與虢國夫人相像,又能讓楊國忠如此著急的女人,恐怕全天下只有一個。那個名字呼之欲出,王洵卻不敢宣之于口。他快速將頭縮回來,打算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誰料動作太急,竟然將牆頭的琉璃瓦踫歪了一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誰!”後院亭子里相對落淚的一雙男女立刻如鳥雀般各自躍開數步,齊聲驚問。

    “是婢子,壽王殿下,趕緊離開這里,節度使大人闖進來了!”不待王洵想出脫身之策,院落之中,有個惶急的聲音喘息著回應,“趕緊,王爺趕緊。夫人攔他不住,節度使馬上就殺到後園來了!”

    壽王殿下?雙腳已經落在了牆外的硬地上,王洵兩腿卻一陣陣發虛。那個男人是壽王殿下,大唐皇帝陛下的十八皇子!他竟然跑到虢國夫人家中來,私會自己的前妻,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貴妃娘娘。天啊!怪不得楊國忠聽到消息後會急成那般模樣。真的惹得皇帝陛下醋海生波,恐怕楊家有多少顆腦袋都得一塊兒砍下來!

    他這廂嚇得魂飛魄散,麾下幾個親信弟兄卻以為校尉大人正在為牆里的女人驚艷,悄悄地圍攏過來,壓低了聲音調笑,“怎麼樣,的確是個尤物吧。老鄭昨天只看了一眼,就”

    “趕緊走,不想死,就快跟我離開這!”王洵一把揪住一個,拉著大伙快速退遠,聲音壓得極低,面上的表情卻窮凶極惡。“我不管你們前幾天看到了什麼,也不管你們今天看到了什麼,最好全給我忘掉。誰也不準再提,更不準跟別人說三道四。否則,不用別人來找,我第一個拿刀砍了你們!”

    從沒見過上司連續兩次強調同一件事,並且如此聲色俱厲。方子陵等人把脖子一縮,凜然稱是。唯恐大伙陽奉陰違,拉著大伙退出五六十步後,王洵再度低聲補充,“剛才那個騎馬穿紫袍的家伙,就是楊國忠。自從王倒台後,他已經能跟李相分庭抗禮。咱們這些小魚小蝦,哪招惹得起人家?還是躲遠些最好,免得人家遷怒起來,平白遭了無妄之災!”

    “啊——”方子陵等人楞了下,嘴巴張大得足以塞進一個雞蛋。“我,我去給您刷馬。”老鄭第一個反應過來,從方子陵手里搶過馬韁繩,拔腿就往水邊跑。“那是校尉大人安排給我的任務,你別拍馬屁!”方子陵也不敢再耽擱,撒開雙腿緊隨其後。

    轉眼間,先前一眾唯恐天下不亂的兵痞們逃了個干干淨淨。把王洵老哥一個人丟在了暮色里,苦笑連連。他不怪弟兄們溜得快,京兆尹之王當年動輒要人性命,連公主之子也敢抓進監獄直接勒死。楊國忠如今權勢更勝王,大伙不過是一群小雜兵,哪敢偷窺對方的**!

    貴妃娘娘于歌舞一道上造詣極深,陛下亦為此中行家。他們兩人正在合力重修霓裳羽衣舞,若是完成,則為古今第一華章。沉沉暮色中,王洵猛然想起白荇芷曾經跟說過的話。霓裳羽衣,脫胎于周穆王與西王母互相唱和的典故。大唐天子將其改為人間帝王夢游月宮,與月宮仙子同游,同樂,兩情相悅的故事。但此刻的王洵眼里,分明還印著剛才壽王和貴妃相對落淚,難舍難分的模樣。近在咫尺,卻如相隔天塹。

    霓裳羽衣,浩瀚煙波上,他仿佛看到了白荇芷翩翩起舞的模樣。好像又不是白荇芷,仙袂飄飄,羅襪生塵!

    注︰楊貴妃在少女時代嫁給壽王,被封為妃。與對方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後被玄宗看上,先命其“主動”出家為道士,然後進入皇宮為妃子。如果帝王家有愛情的話,我不敢相信,她會不愛同齡的壽王,而愛上比自己大了足足四十歲的玄宗。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6 PM

第一章羽衣(八中)

    有股難言的憂傷與沖動,同時從他的心底交織著涌了起來。

    他突然發覺自己很想見到白荇芷。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想見到。仿佛再不趕過去,說上幾句話,對方就要憑空飛走了一般。

    事實上,自從發覺自己無法兌現承諾之後,王洵去錦華樓已經不如先前那般頻繁。盡管白荇芷從來沒有催過他,但是從對方的眼楮里,他能看到毫無掩飾的失望。這種失望如同一道無形的牆,將二人悄悄地隔開。雙方誰都能察覺得到,但誰都看不見,也不知道如何將這堵牆推倒。只好假裝其不存在,卻被其隔得越來越遠。

    原來失去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王洵的心髒劇烈的跳動起來,撞得他胸骨“砰砰”作響。他不敢想象,如果白荇芷被一個比自己地位高得多的老家伙看上,會有什麼後果?也亦不敢想象,當日白荇芷為了自己拒絕王準之時,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要知道,當時的京兆尹王家,跟他這個破落戶王家之間的差距,絲毫不亞于壽王和當今天子。後者都是隨便弄弄手段,就可以令前者一無所有,甚至身死名滅。

    原來她竟是如此在乎我!在弟兄們茫然不解的目光里,王洵拔腿跑向自己的坐騎。自己當時所都能給予白荇芷的,王準都可以給,並且可以給得更多。自己任性莽撞,有時還會故意把白荇芷晾上幾天,以示威嚴。而任何一個花叢老手,卻都可以低眉順氣,擲千金搏美人一笑。

    原來,她竟然為我付出了這麼多?不敢讓對方變成貴妃娘娘的影子,劈手從方子陵手里奪過馬韁繩,王洵飛身而上。“頭兒,您上哪去?”正在給戰馬飲水的方子陵被嚇了一跳,後退數步,站在水里追問。

    “你甭管了。如果上面問起,就說我家中有急事!”王洵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子,大聲回應。一瞬間,竟然什麼都不想再顧及。

    胯下的安西良駒打了個激靈,張開四蹄,騰雲駕霧般沖了出去。在背後丟下滿湖的馬蹄聲。

    未曾娶妻又怎樣?那些素未曾謀面的女子,誰可能像白荇芷一般跟自己共享快樂憂傷?可能被人嘲笑怎樣,自打父親過世後,左鄰右舍,有幾人曾經拿正眼看過自己?如果為了別人的贊許和承認,就要跟白荇芷漸行漸遠,他寧願不要這種贊許!

    王洵這個年齡段的人,情緒最容易被外界所感染。看到了壽王和楊貴妃相對垂淚,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了進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跟白荇芷也可能咫尺天涯,心中愈發惶恐無助。雙腿不停地磕打馬鐙,把坐騎催得風馳電掣。

    好在身上穿著飛龍禁衛的官服,一路上沒有差役膽敢前來找他的麻煩。待來到錦華樓前,坊子里已經是燈火闌珊。一**年少多金或者年老有才的客人呼朋引伴,把樓門口擠了個水泄不通。見到此景,王洵心里愈發地感到緊張,將坐騎丟給迎客的伙計,拔腿就往里邊闖。一眾賓客猝不及防,被他擠了個東倒西歪。有脾氣暴躁者緩過神來之後即破口大罵,他亦全當做了耳旁風。

    門口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早驚動了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見王洵臉色不善,以為他又和白荇芷之間起了誤會,趕緊扭著屁股貼上前,嬌聲嬌氣地嗔怪,“唉吆,這不是小侯爺麼?您可是有陣子沒到樓里來了。怎麼,今日不當值,還是順道過來看看!”

    “白姐姐呢,她現在在哪?”王洵下意識地用手在胸口擋了擋,大聲問道。

    “您說荇芷啊?她下午時還念叨您來著呢。但是就在剛才,幾個外地來趕考的書生包了她今晚的場子”紅姑停住腳步,身子擋在前面不肯讓開。王洵的脾氣她早就吃透了,跋扈雖然跋扈了些,卻並非一個不肯講道理的主兒。錦華樓既然開門迎客,就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即便他跟白荇芷二人兩情相悅,也不能耽誤了樓里的生意。

    誰料今日情況不似從前,一向懂得體諒別人難處的王小侯爺仿佛吞了三斤生炭,火氣大得怕人。居然伸手一扒拉,就將擋住去路的紅姑推了個趔趄。隨手又揪住了一個負責端茶倒水的伙計,大聲問道︰“白荇芷在哪個房間,速帶我去見他。”

    “白,白”伙計被嚇得直往後縮,一邊看著紅姑的臉色,一邊搜腸刮肚。

    不待紅姑推辭,王洵的目光又向刀子一般射向了她的眼楮,“讓他帶我去!白姐姐今天這個場子的纏頭,都算在我的賬上。明天你自管派人去長樂坊取,一文都不會少了你!”

    當了這麼多年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自然分得清誰得罪的起,誰得罪不起。發覺自己不會有任何損失,眼楮微微一眨,即分辨出來孰輕孰重。已經開始發黑的面孔瞬間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手絹向上一揚,咯咯嬌笑,“吆!看小侯爺說的。好像我多貪財似的!罷了,罷了,今天為了您,錦華樓就壞一次規矩。小七,帶侯爺到青雲閣跟荇芷兩個說話。那幾個讀書人也坐了不短時辰了,就請他們大廳里來喝碗醒酒湯吧。今天纏頭,全退還給他們!”

    “多謝紅姑成全!”聞聽此言,王洵抱拳施禮。也不待伙計頭前領路,大步奔青雲閣沖去。

    今晚在錦華樓點了白荇芷場子的,是三名前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外地書生。本屆考試結果已經公布,三人沒有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家。便打著結伴溫習功課的由頭,合租下某處院落留在了京師。一邊盡興地品味長安城的繁華,一邊想方設法向達官顯貴家投帖子,指望著能搭上某個大人物,從而飛黃騰達。

    在長安城待得久了,自然就聽聞了大小四絕的名號。于是便湊了錢,一同到錦華樓里聽白荇芷唱歌。正聽得高興處,忽聞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當即,其中年齡最長的一位便沉下了臉,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矮幾,沉聲喝問道︰“怎麼回事?這麼大的錦華樓,難道沒個規矩麼?外邊跑來跑去的,讓我等如何能夠靜下心來咀嚼歌中三味?!”

    不清楚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白荇芷也非常尷尬。只好暫且收了歌喉,陪著笑臉安慰道︰“楚公子不要生氣,想必是伙計們送茶湯來了。他們手里都拎著重物,自然腳步聲也會稍稍沉上一些!萍兒,趕緊去招呼一下,讓他們走得慢些,別攪了幾位公子的興!”

    “是了!”琴師小萍點點頭,小跑著走了出去探聽消息。

    “多此一舉。聽了白行首的歌,三月都不知道肉為何味,誰還會惦記著一碗茶湯?”斜坐在楚公子對面的,是一名袞州來的書生,沖著白荇芷眨了眨眼楮,笑著說道。

    “權公子過獎了!”白荇芷斂衽施禮,“妾身可當不起這等贊譽。不過是憑借此技謀生罷了,豈敢與古人相提並論!”

    “咱們說你當得,便是當得!”第三位書生不甘人後,抓了根筷子做筆,在半空中指指點點,“待會兒咱們三個,每人贈一首詩給你。相信今日之後,整個長安城,都會傳誦白行首的艷名!”

    “周公子此言甚善。咱們不如現在就寫!”楚公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不過得麻煩白行首稍靠近一些,我們兄弟看不清你的花容月貌,下筆便無法傳神!”權姓公子笑著補充。

    “對啊,對啊。萬一失了神韻,反而有損白荇首的聲譽!”周姓書生往起一站,笑呵呵地過來扯白荇芷的衣袖。

    這種無聊之人,白荇芷每天都能遇到好幾個。所以也不甚著惱,笑著向後退了幾步,抓起琴師小萍的琵琶擋在自己和對方中間,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小女子容貌本來就很平常,越看清楚,恐怕三位越會失望。咱們還是聽歌為好,剛才唱的是洛陽女兒歌,接下來妾身唱一曲封侯樂,祝三位早日金榜題名,掛印封侯!”

    “不求封侯樂,但求美人恩!”周公子以酒蓋臉,撥開琵琶,伸手去抓白荇芷的手腕。還沒等觸到對方的衣角,脖領子猛然一緊,有股大力從背後傳來,將其直接提到了半空,重重地向屋外擲去!

    “滾!”早就在門口跟琴師小萍糾纏了半天,本想著先跟幾名書生賠個不是再請其離開的王洵豎起一雙虎目,厲聲怒喝。

    “別,別動手,有話,有話慢慢說!”已經從兩側包抄過來準備一親芳澤的權公子和楚公子被嚇了一跳,看看王洵比自己足足高出兩個腦袋的魁梧身軀,趕緊停住腳步,連連擺手。

    “拿上你們的東西,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王洵的眉毛一跳,雙目之前露出一股冷森森的殺氣。

    “我,我們”楚姓書生本想強調一下自己已經付足了今晚纏頭,但突然看清楚了王洵沒來得及換下的一身飛龍禁軍官服,立刻氣焰全消,耷拉著腦袋朝門外走。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6 PM

第一章羽衣(八下)

    自己最不希望王洵看到的場景,恰恰被對方看在了眼里。白荇芷不禁又羞又怒,顧不得對方剛剛曾經替自己解圍的情義,紅著眼楮,大聲質問︰“你又來做什麼了?你不是忙著相親麼?怎麼,新娘子已經定好了是哪家名門閨秀,特地到我這里來顯擺?”

    “我,我”沒料到白荇芷會突然翻臉,王洵的滿腔熱情登時被澆了個涼透,退開半步,喃喃回應。“我看見他們幾個輕薄你,所以,所以”

    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白荇芷愈發悲從心來,抹了把眼淚,淒然道︰“哪個要你管了。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不是被這幾個人輕薄,便是被那幾個人輕薄。你又不是日日蹲在這里,管得了今天,還管得了明天?”

    “我,我,我以後管你一輩子!”王洵憋得面紅耳赤,滾燙的話突然脫口而出。話音落下,他立刻覺得自己心頭一松,干脆伸出胳膊,將白荇芷牢牢地抱在了懷里,“我管你一輩子,從今天開始管。再不讓任何人靠近你,欺負你”

    “放手!”白荇芷用力捶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欺負我!”罵罷,不由得悲從心來,趴在王洵的胸口放聲痛哭。

    感受著胸口處傳來的濕熱,王洵的心也一點點發軟。他突然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早一點兒把對方從錦華樓中帶走,明知道對方是千肯萬肯。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完全仰仗著歌喉為生。雖然佔了一個小四絕的虛名,但在那些一擲千金的客人眼里,還不一樣是可以買賣的玩物?今天這三個書呆子還算是好對付的,要換了一個跟自己同樣膀大腰圓的武夫,還不知道白荇芷有多為難。

    想到這一層,他愈發感覺到愧疚。平素的花言巧語全都忘在了腦後,只是緊緊地抱住白荇芷,任對方在自己的懷里哭個痛快。

    事發突然,婢女小萍也不該如何插手。悄悄退了出去,伸手掩上了房門。盡管她的動作極其小心,門與門框相踫的聲音,還是打斷了白荇芷的哭聲。抬起紅腫的淚眼四下看了看,白荇芷發現素來很會哄人的王洵居然一言不發,楞了下,抽著鼻子抱怨︰“你,你今天干什麼來了。就是為來惹我哭麼?”

    “我,我今天來”這話說起來好長,王洵不知道該從哪開始。想了想,鄭重道︰“我今天到樓里來,是想當面跟你說,我打算立刻接你過門。不再等了,一天也不等了!”

    “瘋子!”白荇芷毫無準備,楞了下,抽噎地罵道。

    “我是說真的!”王洵用力將白荇芷的身體擺正,眼楮看著對方的眼楮,“我今天來這里,真的就為了接你走。我不想失去你,一點兒也不想!你馬上讓萍兒把紅姑找來,咱們倆當面跟她談。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她!”

    “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驚異之下,白荇芷的眼淚全憋了回去,伸出手掌去摸王洵的腦門。

    王洵一把抓住對方的柔荑,緊緊相握,“馬上去找,咱們今晚就跟她把贖身的事情敲定下來,明天一早,我用馬車接你過門!”

    “雲姨答應了?”用鼻子在王洵身上嗅了嗅,確認對方今天不是喝醉了,白荇芷低聲問道。

    “沒,不管她。過後我再向她赴荊請罪好了!”王洵略作遲疑,然後把心一橫,大聲回應。

    原來還是去鳴珂巷!白荇芷心里剛剛涌起的喜悅登時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勉強展顏笑了笑,柔聲說道︰“不是說過了麼?青萍開在池塘里,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二郎的!你先回去把家里面的事情安頓好,然後再慢慢想辦法納了我也不遲!”

    “不一樣!”王洵用力搖頭,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說不出的鄭重,“再拖下去,我就怕徹底失去你。永遠再也見不到你。即便費勁力氣找到了了,也是相對無言,只會臉對著臉淌眼淚。我怕,白姐姐,我真的怕得厲害!”

    聽王洵說過各種各樣的情話,今天這幾句,無疑最為動聽。白荇芷抿嘴一笑,未干的眼淚順著腮邊不斷地往下滾,“傻話!除了錦華樓,我還能到哪里去。我可是打小就長在這里,連自己原來姓什麼都不知道。”

    “很多地方,你不懂。”王洵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忍不住用力跺腳,“京師里邊,比我有權有勢的人多了去。說不定哪天就有人看上你了,把你強行掠走。到那時我就沒任何辦法,只好跟他拼命。而拼命也未必能拼得過,人家雇著大把的護院,連雷大哥都未必能闖得進去!”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白荇芷愈發感到茫然了,擦掉了眼淚,驚詫地追問。“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盡跟我說這些稀里糊涂的話?”

    “我”王洵急得直跺腳。轉頭四望,唯恐有人在旁邊偷聽。

    這個動作令白荇芷瞬間清醒。在她的記憶中,王洵雖然年少懵懂,卻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上次即便對上了王準,明知道此人是京兆尹之子,過後依舊談笑風聲,仿佛一點沒把對方背後的勢力放在心里。可今天,他卻好像看到了什麼非常恐怖的東西般,敏感得異常,也警覺的異常。完全沒有了他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先別急,跟我來!”輕輕拉住王洵的大手,白荇芷如同個姐姐般帶著對方跟自己走,“到我房里說,今天你到底看到什麼了?居然像換了個人一般!”

    “我不是換了個人,我是突然想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帶你走!”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前行,王洵一邊低聲辯解。

    白荇芷不再接口,邁開腳步一溜小跑。嫁入王家,本來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不能嫁得如此倉促,如此稀里糊涂。特別是在雲姨正忙著給王洵相親的時候。否則,一旦影響了王洵的前程。日後即便進了王家大門,在雲姨這個長輩,王洵的正妻以及侍妾紫蘿三人的聯手攻擊下,自己也沒消停日子過。

    轉眼來到她的閨房,白荇芷先將王洵扯了進去,然後掩住了門,背靠在門上喘息著道︰“這個房間你最熟,沒我允許,輕易不會有人進來。說吧,到底怎麼了!”

    “我今天看到了貴妃娘娘,在虢國夫人家的後院!”知道不把話說清楚,白荇芷肯定不會跟自己走,王洵只好將自己內心的恐懼合盤托出,“她和壽王殿下在那里踫面,兩個人本來是好好的一對兒夫妻,現在卻只敢相對著哭”

    “貴妃娘娘?還有壽王殿下!天啊!”沒等王洵把話說完,白荇芷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用手指掩住嘴巴,她先走到窗口向外看了看,然後又轉過頭去檢查房門,確信附近找不到第三個人了,才松了口氣,低聲補充,“怪不得排霓裳羽衣舞時,貴妃娘娘的想法總是和陛下不一致。原來在她心里,還惦記著壽王!”

    “她嫁給壽王那年,壽王只有十七。在一起整整五年。然後,才被陛下看上。”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先嫁給了年貌相當的壽王,夫妻兩人之間未必沒有恩情。隨後卻進入深宮,成了昔日公公的貴妃。仔細追究其中究竟,白荇芷也忍不住輕聲嘆氣。同樣為女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會放棄王洵,而選擇一個比自己大了四十歲的糟老頭。雖然那個糟老頭比王洵有才華,有魄力,並且能賜給自己無盡的富貴。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可以選擇。而貴妃娘娘當時,恐怕連拒絕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吧?!想著在編排霓裳羽衣舞時,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恩愛模樣,再想想相對落淚的壽王殿下和同一個貴妃娘娘。白荇芷恍然大悟。

    原來二郎把自己給代了進去!原來二郎居然這麼在乎我。一股驚喜和一股感動交織而來,迅速填滿白荇芷的胸口。“二郎”她嗔怪地白了對方一眼,輕聲呼喚。先前的所有隔閡,轉眼之間蕩然無存。

    “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想過了!”見白荇芷不再懷疑自己,王洵將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一道出,“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子,我一個都不喜歡。但我想娶你做正妻的話,的確又面臨很多麻煩”

    見白荇芷試圖插嘴,他擺擺手,將語速提得極快,“你先聽我說。規矩都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我現在人微言輕,自然奈何不了規矩。但我準備去安西,去投奔封四叔。那邊立功的機會多,有他照應,我升遷的速度也會快一些。”

    “另外,也恰好能躲開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人。等我身上有了軍功,就可以用來給你謀出身。即便還是無法讓你做正妻,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媵的身份,並且讓衙門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白荇芷先前還想開解王洵幾句,聽到一半,整個人便呆住了。靜靜地凝望對方稜角分明的面孔,靜靜地聽對方勾畫兩個人的未來,再也不想把眼楮移開半寸,

    毫無疑問,王洵的想法非常幼稚,實現起來困難極多,並且所消耗的時間,也不止是一年兩年。但他心中的坦誠,卻能清晰地感覺得到。白荇芷不敢辜負這種坦誠,雖然在此之前,她為了抓住王洵這個有錢且大方的金主,曾經使用過不少小心思。

    終于一口氣將自己的想法說完了,王洵咽了吐沫,帶著幾分期待追問︰“你覺得怎麼樣?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去找紅姑談。”

    “二郎”白荇芷張了張嘴,想說幾句話表明心跡,卻突然發現自己所擅長的全部語言都很虛假。那些都是用來對付客人的,說給王洵聽,簡直是在侮辱對方和自己。此刻,只有淌在眼里的淚,干干淨淨,不帶一點摻雜。

    “如果你不願意,還可以慢慢想辦法!”見對方未語淚先流,王洵瞬間又失去了自信,“反正,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的賣身契從紅姑那贖回來。你自己拿著,先從錦華樓搬出去。將來即便不想嫁給我,也還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

    說到這兒,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一轉身,便準備下樓去跟老鴇談價錢。腳步還沒等走到門旁,又聽見白荇芷在背後輕聲喊道︰“二郎,我怎麼可能不願意?你這瓜娃子,先別忙著去找紅姑”

    “噢!”王洵被白荇芷嬌柔的聲音叫得心頭一顫,茫然回頭。卻赫然發現,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白荇芷微笑著抬起手,緩緩抽下了頭上發簪。
作者: ppqoo2000    時間: 2012-8-8 01:17 PM

第二章殘醉(一上)

    夏末的陽光很強,即便透過一層厚厚的窗簾,依舊能曬得人臉紅撲撲的,如飲剛剛飲過半壇醇酒。

    王洵用胳膊支住腦袋,借著晨光慢慢數白荇芷的睫毛。他已經醒來多時的,卻遲遲不想下床,只想在白荇芷身邊再多賴一會兒,能多久算多久。

    白荇芷其實也早醒了,因為害羞的緣故,一直閉著眼楮假寐。昨天晚上兩個人都太沖動了,沖動的代價就是,她現在從腰肢往下一直到腳趾無處不酸痛。那是一種美好且幸福的酸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預料到了這種酸痛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心中根本沒做好相應的準備。

    有一點點後悔!但心中更多的是安寧。當某種東西一直令人患得患失,有一天你卻下定決心握住了它,再無法做任何更改之後,便是這種感覺。白荇芷不清楚王洵現在心里的感覺是否跟自己一個樣,本來,雙方都有所顧忌,有所保留。可現在,一切都木已成舟。都怪貴妃娘娘和她的前夫!她閉著眼楮在心中嘀咕,誰料一不留神,竟直接用嘴巴里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王洵沒有聽清,將頭向後撤了撤,笑著追問。

    “大清早的,你累不累啊?!”白荇芷的臉立刻變得更紅,如同晨光中怒放的牡丹。努力閉住眼楮,不看對方臉上戲弄的笑容。只是睫毛之間偶爾露出的縫隙,卻讓王洵逮了個正著。

    “不累。一點也不累!”王洵笑著撲了上去,咬住對方的嘴唇緊緊不放。雙手同時在被子底下忙碌了起來,惹得白荇芷的身體來回扭動。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白荇芷費了好大力氣才從王洵的嘴邊逃開,心里發慌,四肢一陣陣發軟。“妾身真的不行了,二郎憐惜則個!妾身”

    “我叫你裝睡!這回一定要你知道郎君的厲害!”王洵笑著威脅,大手繼續在被子里邊游走。身體卻悄悄挪開了數寸,與白荇芷保持了一拳之隔。

    早在數年之前,雲姨便依照大戶人家的慣例,命紫蘿做了他的通房丫頭。這些年來,從生澀到熟悉再到老練,王洵早就把女人身體上的秘密探查了個清楚。像白荇芷這種初經人事的女子,第二天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盡管嘴巴上喊得很凶,他還是小心約束了自己的行為。

    “郎君”掙扎了片刻,發覺王洵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白荇芷慢慢張開水汪汪的雙眼。她知道王洵在縱容自己,這種縱容令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同時又感到一點點負疚。“如果郎君真的很想的話”

    “該起床了。太陽都曬屁股了!”王洵笑著刮了對方一下鼻子,爬了起來,遠離床榻。不想是假的,白荇芷身軀宛若一杯晃動著的瓊漿,讓人看到後就恨不能一飲而盡。但需要節制,將來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不能貪一時之歡讓對方坐下病根兒。

    白荇芷沒有回應,轉過頭,默默地看著王洵刀刻斧鑿一般的身體。稜角分明,強壯有力,幾乎每一條肌肉都隨時欲從皮膚下彈出來。這給了她一種非常安全的感覺,仿佛躲在對方身後,就可以無懼外邊的任何風雨。如果她自己是一朵白蓮,他則是池畔的大樹。魁偉的枝干,可以為她撐起一片沒有任何委屈的天空,永遠沒有。

    “去年在軍營里天天被逼著舉石鎖,壓的!”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抓自己的里衫。按照長安城的最新流行標準,他這幅身板就太粗糙了些。天寶年間的標準美男子是,唇紅齒白,面若傅粉,猿臂狼腰,仙風道骨。而他的面孔因為長期在外邊練武,已經被曬成了古銅色。肩膀太寬,脊背太闊,腰肢和手臂太粗,大腿太長。唯一符合標準的是牙齒,笑起來一閃一閃,仿佛有日光被反射回來。

    “別動,我喜歡看!”白荇芷從被子里伸出玉臂,托住自己的腦袋。烏黑的頭發立刻如流瀑般淌下,遮住她**的肩膀。

    這下,王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楞了楞,笑著數落,“有什麼好看的,不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麼?”

    “郎君不穿衣服的樣子其實很好看!”白荇芷快速吐了一句實話,隨即臥倒,將面孔扎進了枕頭,半天不敢再抬起。

    “找打!”王洵笑罵,沖到床邊,對著白荇芷的屁股輕輕拍了一記。然後又快速退開,手忙腳亂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不跟你胡鬧了。天已經大亮了,我得趕緊去找紅姑!”

    “噢!”白荇芷好像沒睡醒般,低聲回應。慢慢地將頭再度抬起,望著王洵的每一個動作。這個男人要兌現昨晚的諾言,並非吃到嘴後便不算數。這個男人是認真的,從沒試圖用謊言相欺。天哪,我在想什麼?!該死,哪有讓郎君自己穿衣服,做妾室的卻賴在床上的道理?

    猛然意識到了這一層,白荇芷立刻慌亂了起來。“二郎稍等,我這就起床。梳子在梳妝台左腳第一個抽屜,面巾掛在臉盆架上。我馬上就穿好衣服,伺候你洗漱。”

    “你還是先顧一下自己吧。”看到對方那手忙腳亂的模樣,王洵抿嘴而笑。“在軍營里,我天天都是自己穿衣服。趕緊回床上去,小心有外人突然闖進來!”

    “啊——”白荇芷這才發現自己胸衣的帶子都沒有系好,發出一聲驚呼,以手掩胸。王洵見此,笑得愈發不可收拾。伸手抓起一件外袍,連頭到腳將白荇芷包在了里邊,抱著丟回床上,“行了,我知道你被人伺候慣了。好好收拾你自己吧。別光顧著逞能!”

    “啊!”白荇芷又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柳眉輕蹙。王洵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恍然大悟,“第一天都有點兒,第二天就會好些,差不多到了”

    “都是你!”白荇芷羞不自勝,揮起粉拳在王洵的肩膀上捶打。捶了幾下,力氣便再度用盡,干脆將頭扎進對方懷里遲遲不肯離開。

    感受著懷里的溫香軟玉,王洵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白荇芷終于是他的了,從此之後,所有歌聲都將為他一人而唱。而他將兌現保護她一輩子諾言,永不反悔。

    屋子里的溫度慢慢在升高,日光透過窗簾,在地上照出一對相擁著的影子。看著床上那斑駁的血痕,王洵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長大了。長大了不僅僅意味著凡事需要自己給自己做主,還意味著一份義務,一份責任。而在昨夜之前的他,只能算一個半大孩子。

    “待會兒拿回了你的賣身契,我先帶著你去鳴珂巷住下。然後找萬年縣的孫捕頭,讓他想辦法單獨給你立個戶!”良久之後,王洵慢慢說道。

    “嗯!”白荇芷這回沒有做任何質疑,只是在王洵懷里輕輕地點頭。

    “這樣,你就變成了良家女子,再與錦華樓沒任何關系。我也可以從容跟雲姨商量咱們兩個的事情。她那個人嘴硬心軟,即便生氣,也肯定不會逼著我改變主意!”

    “嗯!”白荇芷舒服地在王洵懷里拱了拱,換了個姿勢繼續享受對方身體的溫度與氣味。既然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對方,她便不想再為自己多操心。相信對方,相信自己,相信冥冥中的諸多神明。

    “等雲姨那關過了之後,我便將你接回家。安頓好了之後,馬上去安西投軍,想辦法建功立業。”拍了拍對方後背,王洵繼續規劃兩人的未來。

    “非去不可麼?”白荇芷突然抬起頭,眼楮里露出了幾分不舍。“其實妾身一直住鳴珂巷也沒關系。反正郎君這輩子肯定不會辜負妾身。”

    “傻瓜。哪能讓你一輩子做外室!”王洵笑著捏了捏對方嬌俏的鼻子,“即便你不在意,將來咱們還有孩子呢?他不能一輩子進不了王家的祠堂!我得教他練武,讀書,考進士”

    “噢!”白荇芷突然變得很笨,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王洵考慮得有多長遠。庶出的孩子就已經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爵位,如果是外室所生,並不被家中大婦接納的話,非但是爵位沒份兒,連同家產、田宅都無資格染指,徹底形同路人。

    “紫蘿其實也很好相處。她從十三歲時就跟了我,從沒拂過我的意思。家中其他人”唯恐白荇芷擔心,王洵慢慢跟對方介紹。

    “可安西那麼遠,又那麼荒涼!”白荇芷的眼楮又濕潤了起來,凝視著王洵,啞著嗓子說道。上回在王洵給安西將領安排的酒宴上,她從周老虎嘴里約略聽過幾句玉門關外的情況。五月還沒開春,八月便可能飛雪。“郎君從小就沒離開過京城,為了妾身”

    “也不僅僅是為了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最近看到的東西太多,越看心中越堵得慌。如果繼續憋在長安城中,非把我憋瘋了不可。有機會去外邊轉轉,我心里也好受些。”

    “可,可那邊畢竟還在打仗!”凝望著王洵還略帶一點稚氣的面孔,白荇芷的眼淚越涌越多。她忽然感覺到很委屈,委屈得莫名其妙,委屈得只想大哭一場。“住在鳴珂巷也沒什麼?真的!紅姑那里有個秘方,可以讓妾身永遠不懷孩子。樓里邊很多姑娘都吃過。妾身不想讓你走,真的不想!”

    “傻瓜!”王洵輕輕拍打著對方的後背,滿眼愛憐,“都說過了,不是為了你。是我自己想離開長安一段時間。這里太憋悶了,除了你和雲姨、紫蘿三個之外,我幾乎無可留戀!”

    真的無可留戀麼?話說出了口,他在心里默默自問。長樂坊、臨風樓、曲江池,有關年少的回憶,幾乎留在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可太多的陰影,又慢慢延伸開來,將所有記憶變成了青灰色。

    壓抑、頹廢、灰暗、冰冷。這里不是他喜歡的那個長安。也許,長安城本來就是這種青灰色的模樣,只是,從去年開始,他才睜開眼楮認真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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